芙蓉樹下的月亮
作者：戰王雷
前些天回老家，看到久違的芙蓉樹依舊屹立在村頭，它開得正歡，紅艷艷的合歡花笑意盈盈，望著我的同時也望著遠方。天上仍舊飄著很白的云彩，樹底下的大石頭落滿了風塵，似乎如冰一走，再未有人坐在上面了。我失神良久，想想已失去如冰音訊許久了，心中不禁蕩起往昔的回憶，以及更深長的思念。
如冰與我是兒時的玩伴，就住在我家的隔壁。人如其名，她面色白皙，像天上的云朵，又像冬夜里月光灑下的雪花。她的眉很細很長，卻總是微微蹙著，有幾分嬌柔，又藏著一絲羞怯，宛若兩片彎彎的柳葉。
很多時候，我都默默地替如冰感到心疼，這或許也是我對她好的一個很重要的緣由。上蒼總傾向于用造化的無常來捉弄這世上的人，美其名曰為命運二字，就像如冰。她生來就看不見任何東西，美麗的大眼睛里毫無光彩，家里人為了醫治她的先天性眼盲，一度到了環堵蕭然室如懸磬的地步，求索了很多的名醫，療效卻不曾有過，舊的微弱的希望破滅了，又燃起新的微弱的希望，最終卻在循環往復中獲得了徹底的絕望——她的眼盲無法治愈！這時候如冰已經五歲了，命運卻又給她一個近乎玩笑似的打擊，她的父親在卸貨的過程來被飛下來的集裝箱砸中了頭顱，不治而亡。
那一天她的家里來了很多人，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有吊唁的親屬，有公司的慰問人員，有幫忙打理家事的老媽子，喧鬧得很，巷子深處的狗狂吠不停。那時候我們已經很要好了，如冰躲在我的背后，她一直低著頭，淺絳的嘴唇有些發青，晶瑩的眼眸像是一灣深沉的死水。她緊緊拽著我的衣角，對我說這里好吵，她很怕。于是我就帶她出了門，一直走到了村頭的芙蓉樹下。我扶著她坐在了樹下的大石頭上，這時我發覺她身子一直在微微顫抖著。她問我：“阿吉哥哥，是不是爸爸死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說著，兩道淡淡的淚痕在她臉上悄然而過，我的心不由的抽了一下。我摸了摸她的頭，很稚氣的學著大人們的回答：“哪兒有啊，他還在你的身邊，只不過是變換了個新的樣子。就像捉迷藏一樣啊，他把自己藏了起來，你找到他他就輸嘞。”我編織著自己都不信的謊話，但如冰卻信以為真似的，她問我：“那爸爸他，他現在在哪兒呢？”我抓耳撓腮，一時語塞，想了一會兒，說：“嗯......你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呀，比如——”，我環顧了一下四周，“比如，這棵芙蓉樹”！我指著樹信誓旦旦地說道。如冰忍不住地掩口笑了起來，臉上仿佛開出了一朵白蓮花。我偷偷地拭去了眼角的淚水。
時間如流水，洗去了人們過去的習慣，形成了新的習慣。單親的家庭總是很辛苦的，如冰很懂事，常常見她在自家院子里做些剝花生之類的活計，我見了會與她一起，她也會來我家場院幫我家做活。如冰生得一雙巧手，同樣多的活兒，我明明也很用心去做了，但是每回她都比我要快得多，媽媽為此就戲罵我，說我是偷懶的小貓兒。我臉皮厚不覺得有什么，如冰卻會忙著為我解釋。后來靠在一起做活兒的時候，她總會有意無意的多干一些，自己假裝毫不知情。
干完活兒了，也就撒開腳丫子瘋玩了。如冰眉清目秀，是個很嫻靜的姑娘，平時很少說話，唯獨跟我在一塊的時候淘得很，全然不顧平日里溫婉柔順的形象，當然，我不否認是被我帶壞的。那時候我有一輛鳳凰牌的自行車，閑來無事的時候就會騎上自行車載著如冰滿世界的亂竄。我們總是在清晨出發，帶上些干糧和水，迎著太陽，追尋著游動的云彩。我們穿過大街小巷，每一個新鮮的地方都是遠方，遠方都是美的，田野中、河畔邊上、小小的叢林、遠處的村莊......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轍印，雖然很快都會被新的塵土給蓋上，但其間的歡笑卻是永久地在這些泥土中回響連綿。每當暮靄升起時，我們便會踏上歸途，“夕陽落在臉上，暖暖的”，如冰常常這么說。在這時候她總會哼唱著幾曲小調，宛轉悠揚，行路的人聽到了，都會循著聲音回頭張望，有些陶醉了，暫時忘卻了前行。我最喜歡如冰唱的《月亮船》。歌聲伴著洋溢的笑容，與晚間的清風，還有清風下拂動著的楊柳依依，流進了我的心扉。時至如今，當初黃昏下女孩清唱的那首《月亮船》，想來仍是那么的熟悉，每一個音符都不曾遠離。
“再見了媽媽
今晚我就要遠航
別為我擔心
我有快樂和智慧的槳
當你醒來千萬別告訴別人
我正搖著月亮船在銀河上遠航
......“
夏天來了，各種美麗的花兒開了，李嬸家門口的櫻桃也熟了。好幾次我經過她家門口都舍不得離開，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樹上大紅的櫻桃，饞涎欲滴，口水吞咽不停。那棵櫻桃樹并不是很高，但當時我還小，踮著腳尖也就只能勉強夠到最底下的葉子，于是每回只能在心里惦記著，咽下嘴邊搖晃的口水，廢然而返。
有一回，我終于想出了一個絕佳的主意，那就是讓如冰騎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我指揮著她摘樹上的櫻桃。趁著李嬸不在家的空當，說干就干。我很興奮，如冰也是，但是買完菜回到家的李嬸臉卻綠了。她是一個急性子，見有人明目張膽地偷她家的櫻桃，那還了得，隨手抄起木耙便朝我打來。我見狀連忙躲閃，可是架在我脖子上的如冰卻不明何故，慌忙間，半截樹枝劃破了她的手臂，一滴鮮紅的血珠落在了泥土中，我恍惚了，似乎那一瞬間天地也由此塌陷。隨之一股怒火從心頭驟然爆發，“你個瘋婆子，給我住手”！我沖李嬸吼去，聲嘶力竭，像野獸一般。
趁她怔了片刻，我趕緊地背著如冰騎上自行車，逃之夭夭。路上如冰緊緊地抱著我，她的手臂上洇出了鮮艷的血痕，宛若淡淡的紅絲帶在風中飛舞著。我們停在了那顆芙蓉樹下，我脫下外面的小褂兒給她包扎，問道：“疼嗎？”說完就不由責怪自己廢話，但如冰卻搖了搖頭，撅著嘴唇很調皮的說：“不疼。”
后來她的手臂上便留下了一道疤痕，不長，卻很深刻。再后來每次我見到櫻桃，便會不自覺的摸一摸自己的手臂，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如今，不知道是否仍舊在為那時的過錯耿耿于懷。
如冰的媽媽這些年是自己一個人過的，特別不容易，鄰里都很照顧她，我們兩家關系處得尤其好。我跟媽媽聊起時她常嘆息，若是如冰眼睛能夠看得到，那該有多好啊。這時我們已經出了那個不諳世事的年齡。如冰自小眉眼清秀，到了十五歲的時候，儼然已成了一朵出水芙蓉，在鄉里都是出了名的。
那是一個黃昏剛過的時候，月光如瀉，淘氣的星星在夜空中眨巴著眼睛。我與如冰慢慢悠悠地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鄉村的夜晚很安靜，耕作的人們早已在夕陽下扛荷而歸，路上不見什么人影，只有叢中的蟲兒在低聲淺唱著。這天我們走到很遠的一個廟里兜了一圈，廟里的老和尚還為我們求了一支簽，如冰心情很好，一路哼唱著歌謠，有幾只螢火蟲一直伴著我們。
走著走著，如冰突然停下了腳步，說，阿吉哥哥，你給我講故事聽吧。好啊。我欣然答應。我給她講了月亮女神阿爾緹妮斯和暴風雨神的愛情故事，講到了她們的相愛相離，講到了阿波羅的誓言......如冰聽得很感傷，美麗的眸子里蕩著落寞憂傷的漣漪。但她很喜歡故事的結尾，我問為什么，她很認真地講：“因為有愛，還有希望啊。”是啊，有愛，還有希望。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味著。后來每次我做了別人無法理解的選擇時，他們問我緣故，我只這一句答復他們，因為有愛，還有希望啊。
正當我與如冰為月亮女神的悲歡愛情而神傷時，突然跳出的一道黑影攔住了我們的去路，帶著一陣嗖嗖的涼風。我頓生警醒，讓如冰躲在我的背后，定睛一看，是鄰村的二流子李強，因為長得人高馬大又好做些混賬事，所以四里八鄉的都叫他狗熊。看這架勢就知道來者不善，我感覺背后冒起了冷汗，但仍舊故作鎮定的說：“請讓一下。”狗熊一巴掌把我甩到旁邊，二話不說，扛起如冰就往叢林里走去。如冰被這突如其來的劫掠嚇蒙了，歌聲換成了尖叫聲。我趕緊躥過去緊抓著狗熊的胳膊，“你給我放下”。我嘶吼道。只不過這次面對的不是李嬸，自然也唬不出作用。狗熊左腿一抬，“去你媽的”，狠狠地一腳把我踹倒在地。如冰一邊高呼救命，另一邊瘋狂地捶打狗熊，狗熊未理會她，挑釁地聳了聳肩。
我在地上趴了好一會兒，感覺腹內翻江倒海的難受，肺腑似乎攪在了一塊，想吐卻吐不出來。怎么辦？我默默地問自己。只聽狗熊一聲冷哼，轉身就要離去。阿吉哥哥！我聽到了如冰的聲音，她在呼喚我!這時仿佛是有一道閃電，它在我的腦海中激蕩著，誰也不能傷害如冰！我在心里吶喊道。
咬緊了牙關，疼痛被暫時的忘卻了，只見手邊正好貼著一塊碎磚，我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跳起身抄起磚頭飛奔上前，直接就朝狗熊腦袋使勁地砸去。或許是氣流的原因，也可能是由于夜里視線不清，總之狗熊躲了過去，磚頭落在了他另一邊的肩膀上，但仍然砸得不輕，一聲凄厲的嚎叫震飛了叢林中棲息的鳥兒。
狗熊丟下如冰，兇惡的眼神里冒著火，他攥緊了拳頭瘋狂地向我撲來。他把我按倒在地上，隨之雨點般的拳頭砸到了我的身上，我被他壓著翻不過身，用盡全力地去反抗，去掐去咬狗熊，但狗熊實在比我要壯太多了，我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大腦漸漸地成了一片空白。終于我失去了最后一絲力氣，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要死了嗎？我在心里問自己。應該是吧，可是，我死了，如冰怎么辦呢？
對不起，再見了，如冰。我合上了眼睛，整個人似乎虛脫殆盡了。
但是，恍然間，狗熊卻如泄了氣的氣球似的，突然伏倒在我身上。我顫抖著青腫的眼皮，抬頭一瞇縫，是如冰，剛剛的那塊磚頭在她的手中不停地哆嗦著。深夜里，我感覺有一滴清澈的眼淚落在了我的臉上，涼涼的。在一剎那，我仿佛看到了阿爾緹妮斯精美絕倫的笑，然后她拿起那只染著血的箭，毅然決然地刺進了自己的胸口。
不要！我似乎從夢中驚醒，冷汗橫流。
之后，如冰攙扶著我走到了村頭，我們再次地坐在了那塊大石頭上，上面落著幾片零散的合歡花。這時如冰倏然放聲痛哭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如此徹底地哭著。我本能的想去擁抱她，手停在了半空中，想了想又放下了，發現自己也不覺地流出淚來。如冰告訴我，剛剛她真的好恐懼，她感覺失去了世界的方向，她好怕我不在她身旁。我輕輕地擦拭著她眼角的淚痕，像小時候那樣摸著她的頭，她的發絲很軟，比我碰過的最好的衣服都要順暢，這時候我發現原來我與如冰都已經長大了。我告訴她不要怕，阿吉哥哥會一直陪伴著你的。如冰點了點頭。她問我：“阿吉哥哥，今晚的月亮圓嗎？”我笑著回答，圓啊，比家里吃飯的碗口都要圓。“那，它好看嗎？”如冰又問。好看啊，月亮好看，上面的嫦娥和桂樹也很好看。“其實——”她小心翼翼地說，“我一直有一個心愿，希望有下輩子的話可以實現。”我問她是什么，她說：“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看一看月亮是什么樣子。”
還好，那晚的月光照亮了深夜的路，省去了我們摸索前行的功夫，很奇妙的是，有幾只螢火蟲一直跟隨著我們，或許它們也鐘情于這片月光吧。我帶著如冰來到了村后的小山上。山并不是很高，但山的背后卻是月亮升起的地方，這里銘記著無數的眷侶動人的情話。此時月至中天，正巧在我們的頭頂上，月光給山峰抹上了一層薄薄的銀輝。我讓如冰靠在我的身旁，夜風習習，她額角的發梢搖來搖去。
“先閉上眼睛。”我看著如冰，她長長的睫毛亂顫著，很是可愛。“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圓，你試著用心去感受它。”她輕輕蹙了蹙眉，轉而平靜下來，就靜靜地坐在那里，淺淺的呼吸聲似乎在告訴我，她睡著了。但我知道，她是在很用心地尋找著一些東西，一些本就屬于她但從未被發覺過的東西。媽媽曾經對我說，每個人生來都有兩雙眼睛，一雙畫在臉上，一雙印在心中，前者為了看待世界，后者是為了感受生命。聽起來很荒謬，但我卻信了。我也相信如冰的心里有這樣的一雙眼睛，它圣潔、美麗，有如此時灑在她臉上的月光。
“感受到了嗎？”我輕聲試問。她沒有回答，無聲的臉頰浮著一抹淺紅，就像白玫瑰中夾著一片紅玫瑰的花瓣。我知道她做到了。“想不想擁抱一下月亮？”我又問道。她點了點頭，依然閉著眼，莞爾一笑。我讓她緩緩地敞開雙臂，緩緩地打開心扉，循著月光，慢慢地，慢慢地去靠近月亮......
過了會兒，我低聲地問：“你走到月亮的身旁了嗎？”她依然沒說話，柔弱的身子稍稍顫抖著，我想，這不是風的緣故。“好美，好美。月亮，暖暖的.....”。她突然自顧自地呢喃著，贊嘆著，整個人仿佛與這片月色交融在了一起，宛若墜落凡塵的仙子。那晚，她依偎在我的懷中，月光為衾，螢火蟲做伴，緩緩地在夢境中沉眠。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第二天的太陽永遠都不要升起。如冰后來在信中如此寫道。
隨后，仍是芙蓉樹下，仍舊是那塊落滿合歡花的大石頭上，如冰對我說，她要跟著媽媽到新的家里去了。我問她要去哪兒，她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只知道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又問她什么時候走，她說明天下午。之后我們便一直坐在那里，呆呆地看著天空，白云在漫無目的的飄蕩，風吹亂了兩個人的發絲，彼此再沒有說一句話。
那一天，我感覺黃昏好像一匹狂奔的馬，跑得飛快，我在后面一路追趕著，卻發現夜幕垂落的好早，不知不覺中已是月明星稀了。而當我再次一個人坐在那里的時候，卻覺得這匹馬老了，它的動作遲緩了，時間也由此走得好慢。
第二天，我站在自家門口，就那么傻傻的站著，目送如冰的離開，想說一聲再見，卻感覺喉嚨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如何也張不開口。就這樣，如冰柔弱的背影在我的視線中漸行漸遠，終于消失在了遠處落日的余輝中。突然間好多畫面在我的腦海中一一浮過：芙蓉樹、自行車、櫻桃、月亮、歡笑與淚水......好像是有一顆種子，它悄悄地在我的心里生根、發芽，同時絞噬著我的心！許多年后，我才知道，原來那顆種子叫做回憶，它會滋生很多的情緒：悲傷、歡樂、痛楚、眷念......
我就這樣失去了如冰的音訊。從此，只身一個人看月光。
再后來，又過了兩年，我收到了一封掛號信，沒有填寫落款，也沒有寄信的地址。但我知道是如冰，一定是如冰。信中寫道：
“那天下午，走到村口時，不知為什么，我突然看到了我們常常在下面玩耍的那顆樹，你告訴我它叫芙蓉，也叫合歡。
然后我莫名地哭了起來，哭著鬧著都不要走。那天我在樹下等了好久好久.......只是，你最終也沒有出現。我感覺自己被丟到了一個孤島上，四面是看不到盡頭的汪洋，那里沒有花香也沒有月光。
我很喜歡你給我講的阿爾緹妮斯的故事，‘海面上，泛著銀光的箭逐漸暗淡下來，它鉆入泥土中，化作一顆青色的樹苗，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與月亮女神再次相遇的那一天......’。我記得那次你教我擁抱月亮，我沒想到我真的會抱到她，月亮女神好美啊，她有一雙楚楚動人的眼睛。她讓我留下，說月宮中還有好多美麗的東西。我搖了搖頭。她笑著問我，這里不好嗎。我說好。那你為什么要走呢？因為阿吉哥哥還在等著我啊。
那一刻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第二天的太陽永遠都不要升起，就讓那晚的月光永恒地照著我們兩個人，有愛，還有希望，真得再好不過了。
阿吉哥哥，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下次要一起去擁抱月亮。好嗎？”
我合上雙眼，面帶淺笑，僵硬著。在心里默默地回答著：“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