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有的關系一塌糊涂
如果艾雅不說，我真的看不出來她已經是10歲女孩的母親。那天，她穿一套淡紫色的職業裝，端莊、雅致、時尚，又透著精明干練，的確讓我困惑了半天……
艾雅的眼神是凌厲的，她不容我困惑，很快將矛頭指向咨詢的可信性。
“你是否了解我的行業？”“你有怎樣的咨詢資格？”一連串的問題顯示出了一個強勢白領的身份。
艾雅是做市場的，質疑是她的職業習慣。她堅持要把自己的所有情況說完之后再讓我談，那種堅決讓人不容拒絕。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在那認真里淡淡地感覺到一種托付和依賴……
我同意了她的建議。于是，艾雅投入地講起了她的故事。
就像她自己所說的，所有的關系都面臨著危機，她的世界“一塌糊涂”。
艾雅的丈夫4年前出國了，本來打算明年全家一起出去，但是兩個月前，他卻突然提出離婚。“在我們的圈子里，人人都認為他娶到我是幸運。又漂亮、又能干，什么都為他想。可是到頭來，他不要我了，我覺得特丟人！”
艾雅的媽媽從她丈夫走后就搬來幫她照顧孩子。老人身體不好，對孫女十分嬌慣。艾雅看不慣，不說怕女兒變壞，說又怕老人犯病。回到家就覺得像憋著一口氣。
艾雅的女兒學著“臭美”，前些天用壓歲錢偷買了管價格不菲的口紅，氣得艾雅打了她，結果女兒到現在也不和艾雅說話。
艾雅的一個好朋友突然迷上了直銷，常常不分時間地向艾雅推銷她的產品和理念，弄得艾雅不勝其煩。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艾雅的工作太忙了，到這家企業5年，她幾乎沒休過假，加班是常事。“實在受不了了，我要balance（平衡）！”但是，艾雅的部門正面臨更換領導的時期，這個時候減量，不是跟自己過不去？
“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處理好這一堆混亂的關系，什么時候才能真的balance？”
其實沒什么人能幫我
艾雅的世界仿佛充滿了混亂、冰冷和輸贏，我的內心突然對面前的女人升起了一絲同情。
“你的身體狀況怎么樣？”我問道。
艾雅的眼神一下暗了下去：“我的確身體不好！尤其這半年很容易拉肚子。前一段好不容易休假5天，結果發燒了5天……”
艾雅終于摘下了女強人的面具，展開了自己的脆弱。
“任何人遇到這么多事，都很難不受影響，你已經很了不起了！”我并不想幫她把這脆弱擴展開去，而是感覺這是個機會，可以帶她進入她的內心世界。
“心理學認為，每個人最了解和掌握自己的問題，也最能解決自己的問題。一個人之所以會在某件事面前卡住，是因為自己的某種東西阻礙了智慧的發揮。”很多人面臨紛繁的困擾時，往往陷入其中，不容易看到自己的資源。
“我想我能幫你的可能不是具體指點你如何做，而是幫你把那部分阻礙你的東西找出來，一起看看是不是能夠通過處理問題，將自己的智慧重新啟動起來。”
艾雅直望著我，不說話。我也真誠地望著她。有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對望著，誰也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艾雅將目光移開，重重地嘆了口氣：“我知道其實沒有人能幫我！我也找過心理醫生，他們也不能幫我什么。”
“所以，你需要要求自己！”我跟上她的話，不讓她發展為抱怨。
艾雅無奈地說：“好吧，我可以試試。”
一個人和自己的關系
我不想和艾雅談太多她的失敗關系。以她的聰明，應該已經盡力做過許多調整。心理學告訴我們，人和人、人和世界的相處就像是照鏡子，如果你的鏡子是平坦光滑的，那么你就可以真實地反映對方的全貌。如果你自身就是一面哈哈鏡，那么無論對方如何，你所得出的都是變形的東西。最糟糕的是，如果對方也是哈哈鏡，那時候你們之間的關系就亂成了一團麻。所以，我打算從她自己開始來發現問題。
“如果用五個詞來代表你，你覺得是哪五個呢？”我拋出一個具體問題。
“正直、誠實、敬業、謹慎、嚴謹。”艾雅的五個詞顯得硬邦邦的。
“為什么呢？”
“正直、誠實是從小的教育吧，我的父母就是很敬業的人，小時候很少和我們一起，似乎總在加班。謹慎是向我父親學的，他在文革的時候受過傷害，后來處世變得特別謹慎，也常以此教育我們。嚴謹和謹慎有關系，也和我的工作環境和工作性質有關，因為我的工作錯一點可能都是大損失。”艾雅的解釋非常流暢。
我把這五個詞重復一遍，說：“如果我告訴你，這五個詞是一個漂亮能干的白領女性用來形容自己的，你會有什么感覺？”
艾雅不好意思地笑了：“比較刻板吧……”
“你愿意聽我對這五個詞的感受嗎？”艾雅點頭。
“這五個詞雖然都是正向的詞匯。但是我感覺有點‘冷’，像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勢，而不是親切、溫暖的自我思考。”
艾雅沒說話，我感覺似乎有些痛涌上了她的胸口。
“你喜歡你自己嗎？你愛你自己嗎？”我柔和了聲音，慢慢地問。
艾雅的眼睛里立刻溢滿了淚水，她說不出話來，只是悲哀地搖了搖頭。好長一段時間，咨詢室里只有艾雅的啜泣聲。
長時間和自己較勁是不行的
“從小到大，我都在為別人活著……”
艾雅是家里的老大，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因為父母工作繁忙，艾雅成了代理家長。做飯、洗衣，甚至弟弟妹妹出了“思想問題”，她都要管。艾雅很盡心，但父母情緒很不好，艾雅很自然地又成了出氣筒。所以，她變得越來越謹慎，越來越會看臉色，也更加拼命地表現，以贏得父母的些許肯定。
這感覺一直跟著艾雅到成人。無論工作還是生活，她總是那個勤奮、謹慎、不知為自己著想的人。難做的任務，似乎交給她就可以了。家里的事，她都自己承擔，對丈夫的照顧無微不至，從無怨言。
艾雅發出了一聲嘆息：“前兩天看到女兒課本里有一個詞‘過猶不及’，我這么多年就是一直在‘過’的狀態！”
我突然明白了一直感受的那種“托付和依賴”，那是艾雅對他人的一種期待，她需要被肯定、被愛，需要有人給她無條件的擁抱。
“如果我們將你對別人的愛定義為100分的話，你對自己的愛有多少呢？”
“不到50分吧！”“還不到你愛別人的一半？”“是啊！”艾雅又嘆了一口氣。“你覺得自己值得愛嗎？”我緊追不舍。
“……我覺得以后不能不愛自己了吧！身體和生活都已經拉警報了。長時間地和自己較勁是不行的。以前是沒想明白，遇事總是第一犧牲自己，現在還是得掉頭回來愛自己。”艾雅的回答繞過了我的問題，跑掉了。
向自己說聲“對不起……”
我決定換個方式，“我們來做個游戲吧，請閉上眼睛……”
我引導艾雅放松，然后讓她想象她的內心里分出另一個自己，那個自己還很小，是一個當年照顧弟妹時那么大的六七歲的小女孩。那個小女孩就站在她的面前，怯怯地，有些可憐。我讓艾雅蹲下身去，輕輕地拉她的手，對她說一些話。
“我幫你開一個頭：對不起……”我把剩下的留給艾雅。
艾雅的表情發生了變化，親切、酸楚、疼愛、內疚混雜著，糾纏著。
“對不起，”艾雅終于開口了，聲音有些顫抖，“我不知道你的存在，不知道你也有需求，也需要照顧……這么多年，我一直那么殘酷地用你，我以為你很強壯，可以受很多委屈，其實你還很小。今天看到你，我很心疼，你已經透支了，那么瘦弱。我覺得很對不起你……”艾雅有些說不下去，停下來喘氣。
“其實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最長，我希望以后我能更多地關心你、照顧你，讓你過得高興……”
“請你對她說‘我愛你，你很可愛’。”我提示艾雅。
“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你很可愛，你真的很可愛！”說這些話的時候，兩顆大大的淚珠從艾雅臉上滑落下來……
“對自己說了這番話，你有什么感受呢？”待到艾雅平靜下來，我問。
“我很感動！”艾雅還沒有完全從剛才的情緒中出來，“我從來不知道我的心里還有這樣的一個小姑娘，我才發現其實我也是需要照顧的。”
“你的發現很重要，讓你向自己邁出了很重要的一步，你在接近自己了。”
“是啊！我感覺到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和自己在一起，我覺得很溫暖，也感覺有責任照顧好心里的那個自己。”艾雅的表情快樂而安詳。
我的生命再次柔軟
再聽到艾雅的消息是兩周以后，她打電話過來，說對自己最近的一些變化不能理解。
原來，在一次常規討論會上，艾雅受了一個同事的委屈。“從前我都是很強硬的，從來不會示弱。可那天會后他對我道歉的時候，我卻覺得特別委屈，沒說兩句聲音就變了，我趕緊沖到衛生間，把自己關在里面大哭了一場。我從來沒有在公司里失態過，在大家眼里我一直是女強人，可那天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艾雅的聲音里充滿疑惑。
“后來發生了什么嗎？”我隱隱感覺到她的變化是一件好事，一層硬殼正從這個女人的心靈剝落，柔軟的部分慢慢呈現。這種柔軟雖然看似軟弱，卻很真實，生命中真正的彈性和韌性將從它而產生。
“很奇怪！那天回家后，同事又發短信過來道歉，我看到后竟然沒有感覺了！如果在以前，我會覺得特別氣憤，不能接受道歉，而且糟糕的情緒會持續很長時間。可是這次，我真的沒有生氣的感覺，事情過去就過去了，簡直不可思議！”
艾雅的口氣里帶著興奮，一口氣講了很多。
“你發現在這件事里，自己最重要的變化是什么？”我感覺艾雅對這件事的評價并不負面，甚至有些希望。
“是不再壓抑自己，也不想壓抑。”艾雅的語氣如釋重負。
“你的同事有沒有什么變化？”我想讓她從更多的角度來觀察變化的結果。
“他比從前表現得更真誠，短信也寫得挺用心的。”艾雅的聲音里仍然有興奮。
“我還想起了另一件事！”艾雅滔滔不絕地講著，原來，他們在外地培訓的時候，艾雅突然生病了，而答應給女兒買的東西還沒買。于是她跑出來問誰能幫忙？結果，好幾個同事都說愿意。其中一個男同事原來和艾雅關系并不好，可那天特別熱情。他們還因此成了好朋友。
“后來他告訴我，‘你生病的時候，才覺得你也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原來還以為你從來都是女強人呢！’”艾雅講得很動情。
艾雅又講到自己最近常常做的功課。“每天早上都會問自己，心里那個小女孩感覺如何？我會給她許多的鼓勵和愛。然后，做每件事的時候，我也開始問問她的感受，問她需要的是什么。我已經不再天天加班了，從上周開始我去報了個健身班，還給自己做了個新發型，我打算對自己好一點。”
“我感覺你變得柔軟了！”艾雅的柔和讓我感受到一種很動人的美，女人的美，智慧的美。
“那我不會常常失態吧？”艾雅還是有些擔心。
“不會，這是一個過程，是壓抑太久的結果。從現在開始，你也許要學習一些新的處理情緒的方式，讓自己能夠更自由、更放松地生活。”
我教了艾雅一些調節情緒的方式，比如尋找自己的支持系統，及時宣泄；懂得和自己對話，疏導情緒；用呼吸和心理暗示來緩解情緒等。
掛電話的時候，艾雅很高興。“我第一次感到這么高興！我感覺和自己建立好關系的感覺就是踏實，有力量。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心是空的，很辛苦，卻補不上，現在我不再害怕了！”
我知道艾雅的“不害怕”指的是什么，是那團亂麻般的關系和內在的不安全，是對被貶低和被拋棄的恐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