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因為他做生意被人設陷阱騙走了血汗錢,妻子傷心地服毒自殺了。愧疚與思念讓他始終走不出那個陰影,他的心里無法再接納新人。
■采寫:記者 畢云
■講述:心海(化名)
■性別:男
■年齡:42歲
■學歷:高中
■職業:押運員
■時間:8月1日下午
■地點:本報一樓大廳
那條美麗的白裙子
心海說,他無數次在月夜吟誦蘇軾的那首著名的悼亡詞:“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他的妻子也“走”了10年了,他沒有一天不想她,沒有一天忘記過她。
他說:“我也知道人死不能復生,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應該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可是,因為心里總裝著她,我無法接納別人,去年10月,正是在妻子十周年祭的時候,我放棄了一個很好的女人。”
我和沁梅(化名)是一起長大的。小時候,村里經常停電,納涼的人們喜歡聚集在村口聊天。每當這時候,沁梅總是穿梭在人群中,白色的裙子飄來飄去,兩排潔白的牙齒也在她的笑聲中一閃一閃的。她私下里對人說,很喜歡看我寫的那一手好字,這話傳到我耳朵里,我心里像吃了蜜一樣甜。于是,每當夜幕降臨,我便期待著在納涼的人群中搜尋那可愛的白裙子。
多年后,我如愿娶了沁梅為妻。沁梅放棄了眾多追求者,竟接受了我,讓我受寵若驚。由于家貧,我什么首飾也沒給沁梅買,一支嗩吶隊便將沁梅接迎進了破敗的家門。新婚之夜,我在沁梅的耳邊說:“都說你是村里的仙女,嫁給我,只怕要委屈你了。”她羞澀地一笑:“我愿意。只要你心里時刻裝著我。”我承諾說:“會的。永遠都會。只要有一碗粥,我會半碗給你,半碗給孩子。”
我要讓沁梅過上好日子,不能讓她跟著我住一輩子的破茅草屋。兒子2歲那年,我動了出去闖一番的念頭。我和沁梅破釜沉舟地變賣了家什,夫妻雙雙來到城里。我把這個沒有退路的舉動叫做“愛情計劃”。
城里的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新鮮的。走在街頭,看見路燈早早亮起,沁梅心疼地說:“這很費電吧?好浪費錢啊。”我自作聰明地解釋:“城里人多,圖個方便。”沁梅興奮地點點頭:“嗯,是比在鄉下走夜路強多了。”
按我的設想,與其給別人打工,不如自己干。我們盤下了一家小餐館,重點推出家鄉的特色菜魚糕,生意很快就做開了。
每天我在外面跑采購,沁梅那雙勤快的手將小餐館打理得井井有條。鍋碗瓢盆交響曲成了我們的愛情協奏曲。
勤勞的沁梅每天總要忙乎到深夜轉鐘了才睡,凌晨四五點又起來干活。我心疼地對她說:“等熬過了開頭這陣子,以后我決不再讓你受苦。”沁梅總是滿足地笑笑,從不抱怨什么。
那一匝匝假鈔票
一個經常來餐館吃飯的顧客有意無意向我透露生意之道,說他是做糧食生意的,幾年下來賺了多少錢。聽得我不禁心動了。我的家鄉是“米窩子”,那里盛產糧食,其中有一種精米,因口感好被城里人譽為“龍米”。為了盡快富起來,我決定放棄一分一厘攢起來的小餐館,跟著那個顧客做糧食生意。
我試著用小拖車拖了一車“龍米”來城里賣,果然被一搶而空。這讓我欣喜若狂。為了把生意做大,我發瘋般四處借貸資金,由原來的小拖車改為大卡車。
哪知商場處處有陷阱。1995年9月底,我滿載著三卡車大米運往四川達州途中,交接時,拗不過對方盛情,滴酒不沾的我喝了好多。回家后,既疲憊又興奮的我將整匝整匝的票子交給沁梅后,便悠然躺下,陶醉在成功的喜悅里。沒過一會,沁梅那變了調的聲音傳進我耳朵,嚇得我從床上跳了下來:“全是假的!”原來,那一匝匝的鈔票,每匝都只有最外面的兩張是真鈔,其余的全是假鈔。天啦!我恨不得殺了自己,為什么要喝酒呢?可是,善良的沁梅竟一句埋怨都沒有,只有悲傷的眼淚,還有就是對騙子的仇恨。
沁梅兩天兩夜沒吃沒喝沒睡,我強打起精神想安慰她,可不知道說什么,我也知道說什么都不管用。我好恨自己呀,恨自己愚蠢,沒有識破騙子的陷阱,將家庭推向了深淵,也傷透了沁梅的心。
我萬萬沒想到,沁梅會走那一步,她偷偷喝了農藥。那是1995年10月9日,是我一生最黑暗的日子。
是我害死了沁梅呀,她是我最愛的人,可我不僅沒能讓她過上好日子,反而害死了她。
心海已經泣不成聲了。
一輛拖車載著我破滅的發家夢,又從城里開回小村。這是一條走不到頭的追悔路啊。出來的時候比翼雙飛,回去的時候,形影相吊,這是何等凄涼!
忘不了沁梅“走”后的第一個除夕夜,我是怎么熬過來的。別人家歡聲笑語,熱熱鬧鬧,我家像掉進了冰窖。那天晚上我偷偷大哭了一場,那種痛到骨頭里的感覺一輩子都忘不了。
我又當爹又當媽,擔起了家里所有的農活,割谷、插秧、洗衣、做飯……舍不得花錢請人,七畝農田我一人擔著。
晚上,為了逗我開心,懂事的兒子總是跟我講東講西的,但有一句話讓我永遠無法回答:“爸,老師布置的作文是《我的家》,我怎么寫呀?”兒子那酸楚的目光讓我心酸。
那杯沒有喝下去的酒
兒子住校后,難得回來一趟,空空的家,只有我一個光棍漢守著。為了逃避這種難耐的孤獨,我又選擇了外出漂泊的生活。從此,我走進了押運隊伍,隨行押運大軍奔忙在祖國各地的鐵路上。坐在火車頂端,習習涼風吹不散我心中的陰霾。四川達州是我永遠害怕進入的一個城市,那里是我生命的一道坎,正是從那里,我由歡樂走向痛苦。
每次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去沁梅墳前。總有許多話要對她講,講我們的過去,講我們的兒子。但我不能講未來,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是什么樣子,那一定很凄涼。那棵我親手栽的樹長高了,它陪我整整度過了10個春秋冬夏。
我問心海:“10年了,從來沒有女人走進你的生活嗎?孩子也需要媽媽呀。”他說:“有個好女人,可是被我拒絕了。因為我心里放不下沁梅。”
去年10月,我押運的貨車要去廣州,在茂名站作15天的停留,一家小餐館成了我們的落腳點。老板娘叫阿蘭(化名),人稱蘭姐。阿蘭除了會燒一手好菜,還很幽默風趣,懂各地的風俗人情,大家都很喜歡她。
我的手不小心被火車掛破了,阿蘭總是替我洗衣服,出于禮貌,我也尊稱她為“蘭姐”。她不讓我這樣叫,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怕我把她叫老了。
望著阿蘭那微笑著的樣子,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沁梅,當初她也是這么忙碌,但忙碌的身影寫滿了對生活的希望,阿蘭呢?她的希望又是什么?阿蘭房間的燈總是很晚還亮著,我猜想她一定是等待外出丈夫的歸來吧。
10天后,我得知了阿蘭的故事。她告訴我,她有一段很不幸福的婚姻,20歲時只身從云南到廣東來打工,經不住老板的花言巧語哄騙,付出了真情,生下了孩子,但那個男人只給她留下了這個小餐館。站臺上,車燈忽明忽暗地照著阿蘭的面龐,我看見她眼底閃動著一絲落寞。她說:“要不是因為你,我一個人是不會晚上到這里來的。”我明白她的心意,心里酸酸的,只是輕聲說了句“謝謝你”。
臨走之前的一個晚上,阿蘭特意為我斟上一杯酒,執意勸我喝下,她握著我的手說:“其實,這里真的需要你。肯留下來嗎?喝下這杯酒,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我終于沒喝下那杯酒。阿蘭是個很好的女人,可是,我心里放不下沁梅,我只能拒絕她。
兩天后的一個晚上,沒跟阿蘭道別,我悄悄地一個人走了。我害怕看見那離別的淚水。我給阿蘭留了一封信,我對她說:“我是一個生活在回憶里的人,過去的歡樂和痛苦讓我刻骨銘心,我心里放不下妻子沁梅,我已拿不出更好的東西送給你,這樣對你是不公平的。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如彼此留個美好的回憶。”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我雷打不動地去了沁梅的墳前,墳前那棵樹的樹葉在寒風中搖著,我含淚在墳頭添了幾抔新土,終于禁不住愴然淚下……
[記者手記]
男人的癡情
記者 畢云
以前有段時間很喜歡唱蘇芮的一首歌,里面有一句歌詞是這樣的:“情到深處人孤獨。”那時候,我總是不理解:情到深處,人癡狂才對呀,為什么是人孤獨呢?后來,經歷漸豐,才慢慢理解了這句歌詞,理解了,反而不愛唱這首歌了。
人孤獨,是因為深愛的那個人再也感受不到你的愛了,你的深情,成了大漠里一聲悠渺的笛音,被茫無人煙的漠漠黃沙所消弭,直到最后,抽成若有若無的一縷游絲。
男人的癡情不如女人那么泛濫,但男人的癡情,與女人的癡情相比,“孤獨”的味道似乎更濃一些,也許是女人天生比男人會宣泄。
心海對亡妻的癡情,讓人流淚。
可是,人死如覆水,心海因為對亡妻的愧疚與思念,一直不愿重新接納新的對象,這也并不是最好的選擇。畢竟,孩子需要媽媽,他自己也需要生活伴侶,就像歌里唱的,三個人才能組成一個吉祥之家。
如果真有靈魂存在,沁梅應該會后悔了,這么重情重義的一個男人,她竟早早地離他而去;沁梅一定也是心疼的,如果有個像她一樣善良的女人,能接替自己繼續陪伴心海走完人生路,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