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對象：花子(化名) 女 30多歲 小學(xué)文化

 

　　花子和我聯(lián)系很費了一番周折，她不會使用電腦，發(fā)不了E-mail；打電話吧，又得找個身邊沒有人的機(jī)會。所以，當(dāng)我和花子坐在一起時，她的第一句話是：終于見到你了。

 

 

 

　　看上去，花子要比實際年齡老許多，尤其是她的那雙規(guī)規(guī)矩矩平放在桌子上的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粗糙、黝黑、布滿褶皺，簡直就像是老太太的手，可她才30歲多一點！

 

　　就是今天坐在你跟前，我還是在猶豫，到底和你說不說我的事情。你不知道，這件事一旦被我家人，也就是我丈夫和孩子知道，那，我不敢想像后果是什么！也許丈夫會和我離婚，我無論如何也不想失去辛辛苦苦多年才經(jīng)營起的家。9歲的兒子是我最大的希望，他已經(jīng)懂事了，如果他知道了我過去的事，他會不會瞧不起我，或者受到同學(xué)的歧視。最可怕的是，如果丈夫要離婚的話，他肯定不會把兒子給我。沒有了兒子，我還活什么？太可怕了！可是，不說出來，我心里堵得慌，10多年了，我經(jīng)常做噩夢，心里一直不踏實……鄰居問我：“你怎么老是心事重重？是不是身體有��？”我知道，人老是有心事，不痛快，時間長了會憋出大病的。我丈夫很忙，沒有時間看報紙，我才敢來找你。我希望你一定替我保密。

 

　　咋說呢？就從頭說吧。我出生在一個很窮很偏遠(yuǎn)的地方，滿山遍野都是石頭和荒草，幾乎不長糧食。我們那兒流傳一句話：寧肯到外面討飯，也不在家餓死。在地里沒黑沒明地辛苦一年，到頭來沒有多少收獲，連一家人的吃飯穿衣都顧不了。我們和外界幾乎就沒有聯(lián)系。從我們村要翻6座山，一般需要兩天的時間，才能到達(dá)有公路的地方，如果運氣好，能夠搭上車的話，得一天的時間才能夠到縣城，如果搭不上車，那至少要走三四天才能走到縣城。我們村里一輩子沒有出過門的人太多了，我也是18歲了，才第一次出門，這一出竟然走了這么遠(yuǎn)，而且再也沒有回去過。其實，我也挺想回去的，可我不敢！雖然父母都不在了，可那里畢竟是我的出生地，而且最關(guān)鍵的是……那里有我的骨肉———一個時時刻刻揪住我心的人。

 

　　我對我母親的所有印象就是：整天躺在床上，頭發(fā)很亂，不停地咳嗽。那時我還不到6歲。母親不在的那個晚上，家里來了好多親戚，他們好像在商量什么大事，我困得都睡著了，他們還在說話。母親下葬時間不長，姐姐就訂親了。來年春節(jié)，姐姐出嫁。后來我才知道，家里沒有錢給母親買棺材，親戚們也都窮，湊不出錢，大家商量來商量去，最后決定，誰家愿意掏棺材錢和安葬費，姐姐就嫁給誰。結(jié)果，一個跟我父親年齡差不多的男人娶了我姐姐。姐姐走了之后，家中只剩下我和父親了，冷冷清清的，父親本來話就不多，這之后話就越來越少了。我記得，在家里我只能聽到父親狠勁吸煙的吧嗒聲和他被煙嗆出的咳嗽聲。13歲那年，是我人生的重要轉(zhuǎn)折期。父親一向很熟悉山路，可以說他閉著眼睛都能走山路，可那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父親從山上往山下背石頭的時候滾了下來，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早已經(jīng)斷了氣。父親死后的樣子，我一輩子都不能忘記，他滿臉是血，頭都變形了。望著父親，我竟然連哭都哭不出來。人活一場，去的時候賴好都得有個棺材，親戚們東湊西借，總算把父親安葬了。不過，所有的花費族里人都記了賬，他們告訴我，那些錢他們先墊上，等我出嫁的時候必須用彩禮錢來抵。我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答應(yīng)了，族中的一個老者還是不放心，硬是拉著我的手在上面按了手印。

 

　　接下來，族人開始商量我的問題，父母都沒了，我今后怎么辦？雖然是討論我的事，但是我一句話也不能說，更不敢說。我只是低著頭坐在角落里，聽著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最后，大家拿出了一個結(jié)論：我先寄養(yǎng)在同村我大爸家，與此同時給我物色婆家。那天中午，我一個人跑到爸媽的墳上哭了整整一個下午和晚上。我想了好多好多：我的命為什么這么苦？親人都離開了我，我不甘心自己就這么嫁人！

 

　　我們村里沒有學(xué)校，要念書得翻兩座山，到鄰村的學(xué)校。而且家里根本拿不出一學(xué)期兩三塊錢的學(xué)費。我天生喜歡識字讀書，村里惟一一個小學(xué)畢業(yè)的人，我經(jīng)常去他家，讓他教我認(rèn)字，那人還把他的課本借給我看，最后，那幾本書都被我翻爛了。村里面誰家有書或者報紙，也不管什么內(nèi)容、多么爛多么舊，我都會借回家來讀。所以，我知道外面還有一個和我們村里的生活不一樣的大世界，我知道外面的世界特別好，像我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子不僅可以讀書上學(xué)，而且穿得很漂亮，她們20多歲才結(jié)婚，對象也是她們自己看上的男人。我真的很羨慕外面的人！

 

　　大爸是那種不管事情的人，家里一切都是大娘做主。自從我進(jìn)了大爸家，大娘就沒有給過我好臉色，干活時，把我當(dāng)成一個壯勞力來使喚；吃飯時，她卻摔摔打打地讓我吃不下去，或者干脆就說：今天飯做得少，你少吃點。這些都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大爸的兒子，我應(yīng)該叫哥，他20多歲了，還沒有說下媳婦，好吃懶做、打架坑騙，村里的人都躲著他。自從我到他家之后，他好幾次對我動手動腳，我很害怕。記得那個夏天特別熱，有天晚上睡覺時，我沒有關(guān)窗戶，半夜，他從窗戶上爬了進(jìn)來，上了我的床，我死命地反抗，把他的臉都抓爛了，凳子也掀翻了，可能是響動太大了，大爸和大娘都跑了過來，他沒有得逞。可是，從此我的日子更不好過了，大娘和他一起找我的事。好在，沒過多長時間，別人給我說下了婆家，我嫁人了。誰能想到，我是才出狼窩，又入虎口。

 

　　婆家有6口人，公婆，我男人、他弟弟和兩個妹妹，家里也窮得要命。我男人32歲，比我大將近20歲，他弟弟也快30歲了，還沒有說下媳婦。婆婆身體不好，整天躺在床上。一個妹妹出嫁了，另一個比我還小。我過去之后，家里面所有的家務(wù)事全是我做，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干到天黑。好不容易該睡覺了，他又開始折磨我。我男人身體特別好，一晚上要折騰我好幾次，有時候我身體不舒服，或者來例假了，想推脫，可他像老鷹抓小雞一般一把就把我按在下面，再掙扎，就是一頓暴打，打過之后我還得服從。這也就罷了�？墒�，我簡直說不出口，嫁過去時間不長的一天，我正在廚房做午飯，他弟弟進(jìn)來了，我以為他找水喝，就沒有在意。他走近我，一把把我抱住，就勢壓在柴火堆上，我剛喊了一聲，他就抓起身邊一塊抹布塞進(jìn)我嘴里，他弟弟的勁太大了，我最終沒有反抗過……完事他提上褲子走了，可我羞得抬不起頭，本來我想把事情告訴我男人，可覺得太丟人，而且害怕挨他的打，就憋在心里。他弟弟得逞之后，膽子越來越大，有幾次竟然大白天在我房間就動手。一天下午，我熱得渾身是汗，回房間換衣服，剛脫了上衣，他弟弟就溜了進(jìn)來，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抗，他就把我的褲子撕掉了。那一次被我男人撞上了，我本以為弟兄倆會打起來，誰想到我男人一看，轉(zhuǎn)身就出去了。等他弟弟走了之后，我男人重新進(jìn)來，我嚇得躲在床角，渾身發(fā)抖地說：“他這樣好幾次了，我抗不過他，又不敢給你說。”我男人什么也沒有說，一把把我揪過去壓在他身下……這之后，他弟弟再也不躲人了，隨時隨地想弄就弄。那時我覺得自己跟死人沒有兩樣，我根本不是在過日子，簡直就是在等死。

 

　　這時，發(fā)生了一件事情。有天，我去鄰居家借火，進(jìn)去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家的墻腳扔著一本破破爛爛的雜志，我要借，她說拿去吧，我們用它燒火的。那是一本過期的《遼寧青年》，上面有篇文章，是說一個山村女青年不滿意家庭的包辦婚姻，出逃到城里，一番艱苦的努力之后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小作坊主。這個故事對我觸動特別大，我把那本雜志藏在褥子下面，經(jīng)常偷偷拿出來看，看過之后我就想：現(xiàn)在這樣跟死有什么兩樣？不如逃出去，大不了也是個死。我下決心要逃，可是那時候我已經(jīng)懷孕6個月了，我想我只能在生下孩子之后再做打算了。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女孩，望著孩子，我有點動搖了，到底走不走？最終，是我男人和他弟弟把我逼走的。他倆簡直就是畜生，根本不把我當(dāng)人看，我生孩子的第三天，我男人就要和我睡覺，而且他弟弟就等在門外，他完了，弟弟接著就進(jìn)來。我想我再不走，非讓這兩個畜生折騰死！可孩子怎么辦？我想帶上，可是前面等著我的是什么，也許是死路一條。我不能讓孩子和我一起去冒險或者送死。出了月子的第四天，一大早，他們都到地里去了，我給孩子喂了奶，然后我的臉貼著她的臉好久好久……

 

　　我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只是拼命地跑，實在累了就走一會兒，反正我不敢停下來，我也不知道走了幾天，反正鞋底子磨透了，腳底板出血了。還算運氣好，到了公路，沒有多久我就擋上了一輛大卡車，司機(jī)是個40多歲的叔叔，他很同情我，讓我坐上車，3天之后到了他卸貨的地方，卸完貨他又把我送到火車站，臨走時還給了我5塊錢。我稀里糊涂扒上了一輛裝煤的車，上車不久就睡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長時間，一天還是兩天，直到冷得、餓得受不了了，我才醒過來，醒來沒多久，車就停了，我從車上下來。后來才知道我到了西安，一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

 

　　接下來的事，我不能仔細(xì)說，萬一被我丈夫看出來，那還得了。反正我和現(xiàn)在的丈夫是自由戀愛，他也是從農(nóng)村來西安打工的，人特別能吃苦。我倆經(jīng)過這些年的努力，日子挺不錯，所以我很害怕失去現(xiàn)在的一切。當(dāng)時，他也問過我的家庭，我說，家里就我一個孩子，父母都不在了，老家也沒有人了。他信我，一晃好多年，我對現(xiàn)在的家特別滿意，只是過去的事情忘不掉，尤其牽掛那個女兒，10多歲了，她日子過得怎么樣？

 

　　花子的苦難生活讓人揪心，好在她終于苦盡甘來，衷心地祝愿花子和她的家庭幸福！至于說到過去，花子沒有錯，她是貧窮和包辦婚姻的受害者，所以她不必不安和苦惱，即使向丈夫隱瞞，這也是一種“善意的欺騙”。當(dāng)然，如果花子的丈夫承受能力極強(qiáng)，心胸十分開闊，那么讓他知道花子過去的一切就更好，或許他會因此而更加疼愛和關(guān)心曾經(jīng)備受苦難和欺辱的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