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容許我任性一回
關鍵句
⒈有時我會發生錯覺,覺得她就是前妻———她們確實也沒什么不同。
⒉暗綠、石榴紅、黑色的拼色裙子,紗質,束身大擺,我的視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撞擊。
⒊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從我心底冒出來———有點涼,有點暖,有點惶惑。
⒋我一叫,小蔓笑了起來,她抱住我的頭,輕輕拍著我的后背。我們在黑暗中相擁了很久。
口述 采唐 39歲 企業行政
采唐的眼神沒有城市生活帶來的浮躁,讓我覺得他是個有故事的人。但他說自己浮躁過,現在靜下來了。
我的前半生
39歲,也算是中年了吧?以我第一次婚姻的結束為標志,說我的前半生過去了,也不算錯吧?
從小到大,我都是踩著點生活,該讀書就讀書,該上班就上班,該結婚就結婚,好像從來沒有出過什么亂子。
年復一年,我的頭發開始稀疏,衣服下冒出了小肚腩。想去做健身,一天下來累得只有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力氣,只好作罷。我所在的公司是一家民企,不大不小,老板眼里就一個“錢”字,最喜歡看我們沒事找事地加班。我有房子,是兩室一廳的小戶型,家具的顏色不成套,經年累月,家里有股灰暗氣。我有車,但還在付貸款。手上有點小權,也炒點股票,有時賺點小錢,有時就被套牢了……到離婚前,我就像很多普通的上海男人一樣,沒有大本事,但還算顧家、懂事理、做事穩當。
我的生活惟一缺陷是少個孩子,但這是我和妻子結婚時商量好的。過了35歲,她嫌寂寞,想要孩子了,但沒有如愿以償。我雖不大在乎,但畢竟是太寂寞了。這種寂寞,只有在17歲暗戀校花時才有過,只是那時又熱烈又絕望,現在是又平淡又空虛。
妻子白皙、精致,有時使點小性子,穿著打扮,得體大方。一年年過去,兩個人像左手和右手一樣熟悉,有時在同一個房間走來走去,互相踩到腳了也只是嘟囔一聲。周末如果在家,她煲她的電話粥,我看我的汽車雜志。我們坐在長條沙發的兩頭,看起來就像坐在酒店大堂里的兩個陌生人。但是我出差她照樣幫我整理好行李箱,換下的西裝她照樣會用心燙好。我也會在她生日那天送她禮物:香水,或真絲睡衣。兩個人相處久了,感情像舊毛衣般松垮、溫暖;又像老抹布,很順手,卻少了向人炫耀的心思。
如果不是妻子在海外的姑媽伸出橄欖枝,我們的生活大概就會那樣到老。對于這個邀請,妻子決定去,我卻不想去。離婚手續是和她的出國手續一起辦的。她拿了一筆夠用三兩年的現金,房子和車都留給了我。我們沒有大吵大鬧,沒有抱頭痛哭,就這么結束了13年的婚姻。
臨走前,她意味深長地說:“前半生就按部就班地過去了,不任著性子活一回,我怕辜負了自己”。
遇見兩面的她
很多天里,我渾渾噩噩,離婚給我帶來的變化,可能表現在家里的地板比從前臟,衣服不如以前熨得平,但這些我自己也可以做,上海男人本來就是很能干的。還有就是寂寞———但那種寂寞,離婚前也有。
小蔓就是在那時走進我視線的。她是新來的同事,做很單調的文員工作。在一群身穿名牌套裝、卷發打理得一絲不茍的女同事中,她是個異類,一味埋頭做事,看人的時候,眼神不卑不亢。我發現她似乎只有兩套衣服替換:白毛衣配黑牛仔褲,黑毛衣配白牛仔褲。
我還來不及多想,我媽就找上門來了。她年紀大了,有三子一女,我是老小。老年人總是喜歡操心的,她來找我,是叫我去相親。她特地強調:平平是她和我姐姐、嫂子共同篩選通過的,是合適的再婚人選。
平平,短婚未育,個子小巧,在醫院里做藥劑師,住的是父母留下的一套小房子。無論從外表、年齡、門戶、職業和我都很般配。我們的來往理所當然,喝喝咖啡、吃頓西餐、看場電影。周末的時候要么我去她家,要么她來我家,一個看書,一個看電視。在房間里走動的時候會踩到對方的腳……有時我會發生錯覺,覺得她就是前妻———她們確實也沒什么不同。離婚打斷了我平淡的生活,但我和平平結婚的話,那個中斷似乎就不存在了,我還是可以按原來的樣子活到老,活到死。而且平平希望生個孩子,我媽對這一點特別滿意。如果沒有后來的那個晚上,我想我和平平早就順理成章地結了婚。
那個夜晚,幾個老同學碰頭,拖我去衡山路的酒吧。有駐吧歌手在唱歌,聲音清甜,唱的是那首《忘不了》。酒瓶子的不斷撞擊中,我有些迷糊。歌手下場時的裙擺掃到了我的小腿,就在瞬間,我看清她的臉。
她是小蔓。長長的頭發像黑色稻草,臉上化著冷艷的晚妝。暗綠、石榴紅、黑色的拼色裙子,紗質,束身大擺,我的視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撞擊。真的,我被自己的眼睛嚇呆了,心頭又是迷惑,又是好奇。有好幾秒鐘,我不能確定她是不是我每天見慣的小蔓,直到她有點尷尬地跟我打了招呼。
她是單身母親
再跟平平約會時,我有點心不在焉。
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開始迷戀辦公室。小蔓仍然穿著毛衣、牛仔褲,頭發扎成馬尾。看起來也就是個普通的外地女孩子,讓人很難想象她的另一個身份:風情萬種的酒吧歌手,歌聲像山泉水,笑聲像鈴鐺。
我覺得我像掉進了一個夢,而這個夢,不是我這個年齡該做的。我觀察她,發現她幾乎包攬了辦公室所有的雜事,而她的樣子,不是討好的、卑屈的,而是十分坦然。別人說家長里短,她微微笑,不附和,也不反駁。
我們熟悉起來是在另一個晚上,公司副總請我們吃飯。酒過三巡,他說話間帶了顏色,同事們都心照不宣地笑,小蔓卻沒有。副總不知為什么叫她喝酒,她禮貌地推辭,他就半真半假地把手搭到她肩膀上。只見小蔓輕輕一笑,似乎不在意地移開身子,把那杯酒倒進嘴里。結果那晚,副總喝得面紅耳赤。但小蔓,似乎一點事也沒有。我在通往洗手間的走道上碰見她,看出她臉色不對,才意識到她其實也喝多了。
散席時,我主動要求送她回家。因為平時沒有說過什么話,她有點奇怪,但還是默許了。
下了出租車,涼風一吹,她跑到垃圾箱邊嘔吐起來。看著她瘦瘦的背影,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從我心底冒出來———有點涼,有點暖,有點惶惑。她年輕,比我小了足足11歲,但我看見她的眼睛,心里會特別安靜、踏實。
我把她送到她的廉價租住屋。很小很舊的房間,但很整潔,墻壁新粉刷過,雪白里又滲出雨水的痕跡,上面貼了些報紙上剪來的圖案,襯得那些水跡像一朵朵花。窗臺上有一個大玻璃瓶,瓶里插著大把綠葉;床頭前的桌子上鋪著白紙,放著她的書,還有一個小相框,相片里的她摟著一個小孩。
我終于知道,她眼睛里不合年齡的沉靜是從哪兒來的了。她來自北方的小城市,有過戀人,生過孩子。兩家人都不同意他倆在一起。后來男方得癌癥死了,她為此欠了很多錢,卻最終也沒得到對方父母的接納。她是為了賺錢才離開那里的,唱歌和做文員,都是為了那筆債和寄養在小城的兒子。
任著性子生活
結婚的事,平平暗示過,我媽也嘮叨了幾百回。
但我怎么能想到呢,在39歲這一年,我會遇見真正的難題:向左,是白開水般的生活,平穩,普通,不失溫暖;向右,是親戚朋友意外的眼光,是帶著點酸楚、疼痛、歡喜的———戀愛。我媽很氣,說遇見平平這么個合適的人不容易。可是,遇見一個真正讓你心動的人,也是不容易的吧?在矛盾和掙扎中,我和小蔓越走越近。
按自己的性子走下去會怎樣呢?我還沒想明白,已經四面楚歌———
我姐:我早曉得我這個小弟骨子里是浪漫的,卻沒想到這個時候才釋放出來。
我媽:歲數都長到狗身上了?自己不養小囡也就算了,巴巴地要給別人養?
開公司的大哥:有錢的話,在外面找個人培養培養情調是可以的。但說愛情吧,一落實到戶口、孩子、柴米油鹽,也就不剩什么了。你想想,你吃過苦沒有?
做中學教師的二嫂:你是吃慣了白米飯,看見個煮玉米,覺得新鮮。過了這個新鮮勁,還是覺得白米飯有味道。
某老同學:如果你是個千萬富翁,你想怎么愛就怎么愛。但你不是啊。
讀大一的外甥:舅舅,只要曾經擁有,不要天長地久……
平平看出了苗頭,不大打電話來了,慢慢也就斷了消息。我姐又開始變著法子找人上門來相親,其中有個沒結過婚的女博士,還有個特別漂亮的售貨員。我問為什么售貨員配得上我,小蔓就配不上我?她理直氣壯地說人家是上海人。
我享受跟小蔓在一起的時光。她的小電飯煲不比一個大號的碗更大,每次做湯,我們都在分享第一鍋的時候,煮上第二鍋。那種小情小趣,只有在校園里才有過。后來,她同意搬到我那里去住,去的時候帶了盆不曉得名字的花,花朵圓圓白白,很香,就擱在我的書桌上。深夜困倦的時候,幽幽一陣花香,令人精神忽然一震。
她做菜時喜歡唱歌,聲音小小的怕打擾到我。晚上她很耐心地蹲在地上給我擦白天要穿的皮鞋。我回家的時候則會在路邊買一包熱的桂花糖炒栗子。她鼓勵我把多余的家具賣掉,添了幾盞燈,小客廳里一下子亮堂起來。
我也知道,我正在享受這段愛情里最好的部分,如果我們真的結婚,家里人怎么看不說,還要面對小蔓的兒子。把一個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小孩養大,確實要克服一些心理障礙的吧?
臥室里有個小簡易櫥,有一天半夜忽然倒掉了。小蔓尖叫,黑暗中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我也叫起來。我一叫,小蔓倒笑起來,她抱住我的頭,輕輕拍我的后背。我們在黑暗中擁抱了很久。那一瞬間我做了決定:我們要在一起,我們要結婚。
感謝前妻的那句話:“前半生就按部就班地過去了,不任著性子活一回,我怕辜負了自己。”
(編注:本文人物均為化名,本版配圖與文章內容無關。未經授權,文章不得擅自刊用。)
編后走筆 煙灰與飛花
杜曉紅
如果一定要以采唐的前半生與后半生的標準來劃分的話,采唐的前半生讓我想到煙灰的特質,而他的后半生(只能說剛開始),則讓我想到飛花的形態。
據說,香煙燃燒的時候,其中心燃點可達800度高溫。這樣的高熱就像愛情之火。采唐與他前妻最初如何兩情相悅相戀,我們不得而知。但婚后,他們像中國大多數家庭的婚姻狀況一樣,一年年過去,兩個人像左手握右手一樣,感情松垮而溫暖。這令人想起燃燒后的煙灰松散地、輕輕地趴在那兒,稍有小風拂過,來自煙灰的本能便會使它飄揚而去。采唐與他前妻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寫照,沒有吵鬧,沒有哭泣,在際遇與遂愿的催化下,13年的婚姻一拍兩散。
接下來采唐的故事,讓我情不自禁想到坐地鐵看到的英國詩人的一句詩:一朵飛翔的花,改變著日子的顏色。飛花的形態很美,就像采唐邂逅小蔓重煥生活色彩,但是飛花具有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更多地來自采唐。人有追求生活中詩意的愿望,只是每個人經歷過的一切都會在他的心理結構中留下痕跡,像采唐這種踩著點按部就班的性格,能夠承受住現實與內心引起的強烈沖突嗎?你將面臨的實際問題并不是輕描淡寫的“不任著性子活一回,我怕辜負了自己”一句話可以帶過,你怕辜負自己,那有沒有想到小蔓的感受?有沒有想過你愛的能力與愛的勇氣能夠堅持多久?有沒有想過任性與追求幸福完全是兩碼事?
采唐正處在享受愛情最美好的時候,真心地希望你慎重處理好與小蔓的關系,讓內心豐足的力量和充沛的愛,澆灌理想的愛情之花綻放,否則你不但害自己,更會因為辜負別人而給對方帶來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