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金喇叭
3。惺惺相惜
說話間,又十幾年過去了。民國二十八年的一天,顧長青正在一戶人家吹《大出殯》,忽然被一個中年胖子扯了扯衣袖:“顧老板,請停一下,借一步說話。”顧長青不知就里,這個人說:“門外有位我的朋友,家里有事要請響器,一百大洋一場,請你現(xiàn)在就過去。”顧長青朝胖子點(diǎn)點(diǎn)頭,說:“麻煩你再等一會兒,我們吹鼓行不欺鬼神,《大出殯》沒有只吹一半的道理。”胖子耐著性子聽完了《大出殯》,忙拉著顧長青出來,外面站著一個矮瘦的男人,穿長衫,戴著眼鏡,像個教書先生。胖子沖瘦子一彎腰,指著顧長青說:“就是他,顧老板。”瘦子說:“顧老板,辛苦。”他說話有些生硬,好像浙閩一帶的口音。顧長青抱拳回禮,胖子指著邊上的馬車說:“顧老板,上車走吧。”
馬車走了有小半個時辰,來到了縣城邊的一棟兩層小樓。顧長青和胖瘦二人下了車,問:“紅事白事?在哪兒擺案子啊?”胖子領(lǐng)他進(jìn)了屋,讓了座,瘦子打開了桌上的一個木盒子,胖子就開始搖木盒旁邊的手柄,搖了一刻鐘后,瘦子擺手讓胖子停了下來。顧長青又想問,瘦子說:“顧老板,你的,大笛子吹得好。我的,想把你的笛子錄下來,這樣,全世界都能聽到你的聲音。這個,是留聲機(jī)的干活。”顧長青心里一沉:“你是日本人吧?”旁邊的胖子說:“沒禮貌,應(yīng)該叫太君!”瘦子很大度地擺擺手:“顧老板,吹你最好的那個。”顧長青點(diǎn)點(diǎn)頭,從背后的布袋里拿出嗩吶,放進(jìn)嘴里,開始吹了起來:“咕,嘟嘟,咕嘟,嘟嘟,咕嘟嘟……”胖子越聽越不對:“顧老板,不對啊,你這喇叭壞了吧,聲調(diào)怎么這么低?”顧長青說:“這支曲子叫《燉豆腐》,豆腐是我們中國人最愛吃的一道菜,把豆腐放進(jìn)——”瘦子一揮手打斷顧長青:“《燉豆腐》,我的不聽。我要聽那個……‘一百只鳥見孔雀’!”胖子小聲對顧長青說:“就是《百鳥朝鳳》!”顧長青瞪了胖子一眼,說:“他受不起。”胖子把顧長青拉到一邊,低聲勸了他幾句,顧長青搖了搖頭。胖子臉一板,用左手掌做個刀的樣子,向下一揮。顧長青還是搖了搖頭。瘦子等不及了,沖著顧長青吼道:“顧老板,你的,敬酒的不吃,吃罰酒!”這時,從外面走廊下走進(jìn)來兩個穿制服的日本兵,把顧長青帶了下去。
過了幾天,一個五十多歲、身穿繭綢長袍的男人來到小樓,求見胖子,希望能見顧長青一面,隨即從袖子里摸出一根大拇指粗的金條。胖子收下后,說:“你快點(diǎn)啊,這兒都是日本人,時候長了你也走不了。”這人跟著胖子走進(jìn)小屋,看到了蜷縮在屋角的顧長青,臉上有幾處傷,但沒有血。顧長青吃力地睜開眼,看著來人。綢袍男人蹲下身子,說:“顧老板,在下趙德勝。”顧長青點(diǎn)點(diǎn)頭,沒說話。趙德勝又拿出一根金條給了胖子,胖子出去了。顧長青說:“趙老板,你是來勸我的?”趙德勝搖搖頭:“顧老板,我是來撈你出去的。”顧長青搖搖頭說:“沒用的,日本人不會讓我活著走出去的。”趙德勝說:“顧老板,你我雖然從沒有交往過,但當(dāng)年御評金喇叭時,你的那一曲《鳳還巢》,讓我聽得如癡如醉。而我自己由于學(xué)藝不精,沒進(jìn)入五十名之內(nèi)就被刷了下來。我剛到光武鎮(zhèn)的時候,為了抬高自己的名聲,謊稱自己是御賜金喇叭,這已經(jīng)是一個大錯;而后來你也來了,我怕你會戳穿我,就先行散布謠言,說你不是金喇叭而是銀喇叭,更是錯上加錯。但你從沒有對這事解釋過一句,老話說:藝高德行廣。我跟你相比,就好像螢火蟲比日月啊!”顧長青擺擺手,止住了趙德勝:“趙老板,這些都過去了,不說了。你今天能來看我,我死了也能閉眼了。”他咳嗽了兩聲,歇了口氣,繼續(xù)說:“不瞞你說,我聽說你在樹林里練《百鳥朝鳳》,我循著聲音去聽了幾次,覺著高亢有余,婉轉(zhuǎn)不足,有的地方接襯不上。而且,好像還有殺伐之音。我肯定是不能活著走出去了,現(xiàn)在我把這支曲譜念給你,你記著吧。”趙德勝連忙搖著手說:“你別說,我也不要聽。你把曲譜留著,回頭傳給后人,把咱們吹鼓行發(fā)揚(yáng)廣大。你是御賜金喇叭,當(dāng)年全國就十個,現(xiàn)在活著的頂多還有三四個。你沒了,是咱們國家的損失;而我,只是個吹嗩吶的匠人。我今天來,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弄出去。”這時,胖子進(jìn)來說:“好了好了,都兩刻鐘了,再長了我擔(dān)當(dāng)不起。”趙德勝一急,大聲說:“日本太君不就是想聽《百鳥朝鳳》嗎,我吹。您沒聽說過我是御賜金喇叭嗎,保管比他姓顧的吹得還好!”胖子一聽,兩眼一亮,忙跑到樓上喊了日本瘦子下來,瘦子不相信地看了看趙德勝:“你,會吹《百鳥朝鳳》?”趙德勝從腰里拔出嗩吶來,放進(jìn)嘴里,深吸了一口氣,鼓圓了腮幫,隨著他手指的跳動,幾聲清脆的黃鸝叫聲從嗩吶里傳了出來。瘦子高興地說:“要西,要西!”趙德勝彎著腰說:“太君,您放了我這個親戚,我現(xiàn)在就給您吹完整的《百鳥朝鳳》!”瘦子朝胖子揮揮手,胖子就把顧長青帶了出來。趙德勝跟著顧長青走到門口,低聲說:“我一家人昨天已經(jīng)去了江南。我把兒子改名為肖走連,如果你這輩子還能看到他,告訴他,爹爹是為什么死的。”說完話后,趙德勝看著顧長青走出了大門,自己轉(zhuǎn)身向屋里走,邊走邊用嗩吶吹幾下不連續(xù)也不成調(diào)的怪腔。這幾下聲音,只有顧長青能聽出來意思:我不會丟中國人的臉!
4。一曲定生死
進(jìn)了屋,胖子已經(jīng)把留聲機(jī)擺好,搖滿了電。趙德勝說:“太君,請拿一碗開水來,我要泡泡哨嘴子,不然出來的聲音有點(diǎn)嘶啞,不好聽。”胖子照辦了。趙德勝估計顧長青已經(jīng)走得夠遠(yuǎn)了,就拿出哨管裝在嗩吶上,試了幾個音后,一仰頭,開始吹《百鳥朝鳳》。瘦子日本軍官閉著眼睛聽得正入神,幾個高亢的回旋過后,嗩吶聲忽然轉(zhuǎn)調(diào),發(fā)出了難聽的“噼啪”聲。這聲調(diào)又高又刺耳,瘦子猛地睜開眼,只見胖子難受地捂著胸口,搖著手要趙德勝別吹了。趙德勝身子猛往前一聳,吹出了更尖銳的“噼啪”聲。就聽“撲通”“撲通”兩聲響,瘦子和胖子先后從椅子上滑坐到了地上。趙德勝吹著嗩吶往外走,正當(dāng)他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從二樓傳來一聲槍響,趙德勝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趙家班班主趙德勝就這樣死在了日本人的槍下,他的腦袋被割下來掛在了旗桿上。幾天后,旗桿被砍倒,趙德勝的腦袋不翼而飛。據(jù)說是一群吹鼓手,生生用嗩吶的銅碗砍斷了旗桿。有人不相信,說銅器是軟的,根本砍不動木頭。但不管怎么說,趙德勝的頭顱的確被人偷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幾年后,日本鬼子被打走了。在光武鎮(zhèn)東面一個荒涼的土坡邊,不知誰用一截削了皮的桑樹立了一塊碑:“抗日義士趙德勝之墓”。人們傳言,趙老板的頭就埋在這土坡的邊上。
1953年,潛逃外鄉(xiāng)多年的胖子漢奸被人民政府抓獲。據(jù)他所說,當(dāng)年他和日本瘦子聽了趙德勝的嗩吶,心里越來越悶,后來就喘不過來氣,昏過去了。醒過來后,瘦子就經(jīng)常會無緣無故地昏倒,據(jù)日本醫(yī)生說是心臟病發(fā)作。瘦子就回了國,聽說病也沒治好,死掉了。就在胖子被政府槍斃的前一天,一個姓肖的中年漢子打聽著找到了趙德勝的墓,這時已經(jīng)被人民政府重新樹了一塊石碑。這漢子跪在地上,再抬起頭時已經(jīng)時滿臉鼻涕和淚水。他站起身,從身后的包里拿出一把嗩吶,吹起來。這嗩吶聲引來了林子里的一群飛鳥,更引來了附近幾個村的村民。大家都聽出來了,這曲子正是《百鳥朝鳳》。更有心細(xì)的幾個老漢認(rèn)了出來:這支嗩吶,正是當(dāng)年顧家班主、“御賜金喇叭”顧長青用過的那支。
時間:2023-06-11 作者:愛開大學(xué)生 來源:愛開大學(xué)生 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