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進臘月,可這北方大地上卻一直未見雪的蹤影。往年這個時候,紛紛揚揚的雪花已飄過幾輪,而今年卻是十足的一個暖冬,大雪未雪,晴空依舊。此時,相對溫暖的南方卻呈現另一番景象——一股寒流席卷了南國之境,所經之地皆是風雪交加,銀裝素裹。自然的規律總讓人琢磨不透,正如一首歌中唱到:“你在南方的艷陽里大雪紛飛,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對于冬天,我是三分歡喜七分惡。小時候在南方老家倒不覺什么,也許是身邊有親人的悉心呵護,也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往往在不經意間,大雪小雪又是一年。這些年在北方,卻讓我重新認識了冬天,讓我真正領略了什么叫天寒地凍,什么是風刀霜劍。客觀來講,在一座北方城市過冬應該比南方舒適得多。北方的建筑暖氣全覆蓋,室內根本就覺察不到冷,而在南方過冬可就另當別論了。秦嶺至隴海線以南地區不設暖氣,北風一刮,室內室外溫度一個樣。趕上艷陽高照,氣溫還算過得去,可要是趕上雨雪天氣,要么在家燒爐取暖,要么就只能在濕冷中干捱了。
每年冬天都是我們工作最繁忙的季節,且基本都在出差,從一個城市頻繁輾轉到另一個城市,多數都在夜間下車,手頭的項目又多與大海沾邊,所以對冰寒徹骨這個詞的體會會比常人更加深刻。而那三分喜歡,卻緣于我一直以來對飄雪的喜愛,這種喜愛之情一直可以追溯到我的鄉村年華。
鄉野的雪天有著一種別樣的情趣,它來得突然,去的也快。冬閑時節,大伙都不太關注天氣,于是在某個清冷寧靜的夜晚,一場醞釀已久的雪花悄無聲息、不期而至。清晨醒來,一推開門,就被眼前一片強烈的亮白刺得睜不開眼。舉起手驚喜地揉搓雙眼,不由讓人突發“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感慨。只見世間萬物已被一片無邊的銀白掩蓋,天地之間,渾然一色,蒼穹之下,萬籟無聲。此時,山野肅穆,粉妝玉砌。幾棵光禿禿的大樹呆立雪野,愈是嚴寒愈顯蒼勁,一身傲骨遙指天南。明明是幾棵雜木,今天卻要站成一排松的姿態。遠處的村莊在白雪的掩映下,已幻化成童話中的矮人城堡,仿佛隨時會從里面鉆出一位白雪公主。灰白的天空下看不到一只飛鳥的影子。雪地間層疊起伏,禿裸的坡埂斑斑點點,似乎一直在努力掙脫雪的束縛。周遭人跡罕至,清深悠遠,偶爾一股北風吹過,卷起一陣茫茫雪霧。一條安靜的小河鑲嵌在皚皚天地間,向著遠方不斷蜿蜒…
太陽出來了,鄉村變得躁動起來。濃濃的炊煙鉆出雪層,從屋舍上空裊裊升起。村人開始清掃自家小院與門前的積雪,一邊伸長脖子與周邊四鄰大聲談笑。一只只水牛趴在牛棚不肯出窩,嘴里哈著熱氣,不時發出幾聲悠長的牛哞。幾只歡騰的小狗攆著一群土雞四處亂竄,雞飛狗散之后,落下一地的竹葉印和梅花坑。一群頑皮少年閑不住了,他們舉起長桿,用力敲打著房前檐后倒掛的冰柱,隨即一人抓起一支,迫不及待塞進嘴里,將這一冬的念想嚼得“嘎嘣、嘎嘣”脆響。緊接著又滿村追逐打起雪仗,堆起了雪人。雪球亂飛之間,少年的頭上、脖頸,還有村頭的房舍和樹干已掛滿雪粉,樂得大伙前俯后仰,好不快活。只可惜了母親那雙新納的千層底棉靴,在泥和雪的糾纏下,已變得面目全非。
早飯過后,大伙又相約來到積雪覆蓋的田野,四處搜尋野兔留下的印記。平日里徒手抓野兔,對我們來說就是一種妄想。可在這下雪天,野兔必定外出覓食,雪地會直接暴露兔子的行蹤,積雪也會阻礙兔子行進的速度。大伙循著野兔留下的稀疏足印往前找著。突然,一只驚慌失措的野兔從枯草叢中快速竄出,沿著田埂拼命逃竄。大伙驚叫著一哄而上,撒開丫子在田野中競相狂奔,圍追堵截。而逃命的野兔天生就是個長跑健將,危急關頭還能就地耍幾個急轉彎,并且專挑新犁的稻田作為掩護,隨便鉆進一堵土縫趴下不動,就再不見其蹤影。
在圍堵野兔的過程中,每次幾乎快要得手,卻都被它順利逃脫。坑洼不平的田野中,除非有家犬參與其中,情況可能得以扭轉。大伙一個個蹲在雪地,氣喘吁吁,腳上掛滿泥漿,卻依舊興高采烈,情緒激揚。廣闊的田野中,一群紅妝綠裹的少年在雪地里奔跑、跳躍著,給平靜的大地留下一道流動的風景,也留給自己一個關于雪地里長出的故事。
進入中學,自己好動的習氣收斂許多,可對雪的喜愛卻只增未減。村莊距離學校約七八里之遙,每天上學只能借助自行車之力,如果趕上雨雪天氣,就只能憑雙足一步步丈量了。大雪天,路遠道滑,可這卻為我們逃課提供了正當理由。
一個雪天的清晨,與往常一樣,及不情愿從溫暖的被窩爬起。這時,母親已幫我準備好早飯和午餐飯盒。臨出門再三叮囑道:“路上莫要玩雪,不然要遲到的。”約上同村同學,踏上沒足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我們緩緩向學校趕去。一條長長的大路,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此刻在陽光與白雪的映照下,似乎看不到盡頭。天空一片蔚藍,空靈純凈,大地一襲素衣,素雅天成。路上趕集的人們零零散散,一路沉默埋頭趕路,似乎無心風景,卻不經意灑下一路“嘎吱、嘎吱”的動人跫音。
此時,手中的書包已被我們高高掄起,朝地面一陣橫掃,一堆堆積雪瞬間踢飛,化為雪霧。迎面走過一個結滿浮冰的池塘,這可是打水漂的絕妙之處,幾個人正好一試身手。小心翼翼下到水岸邊緣,佝下腰,攥緊拳頭在冰面一頓猛砸。“咯嚓、咯擦…”冰塊碎裂,趕緊縮回失去知覺的雙手,在懷里使勁揉搓一番,再迅速伸進冰涼的水中,將碎塊一一撈出,遞給同伴。然后一躍身,上到塘埂,抓起一塊用力往池塘中央投出。一只只冰塊在冰面呈直線快速滑行,并發出一串串悅耳的銀鈴聲。走累了,順手從路旁折根枝條,弓腰在雪地上描起書法。下坡的路上再來一段長長的滑行。不知不覺兩個時辰過去了,和同伴一商量——索性上午就不去學校,直接前往集市的臺球廳待上幾個鐘頭,中午再做打算。
長大后走南闖北,終日勞苦奔波,那份賞雪的心情和雅致似乎消減許多,幾乎忽略了雪花漫飛中的那份詩情畫意。如今一提到雪,我總會把它與北方緊緊聯系一起,仿佛覺著,只有北方大地上才能呈現出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壯觀場面。實則在北方經歷飄雪的次數多了,反而在心中將故鄉下雪的情景給重疊和掩蓋,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這種慣性思維。
寄居城市一隅,赴一場城市飄雪,我卻沒有了從前的那份驚喜與感動。雪花從來都被賦予一種輕盈靈動,纖塵不染的姿態。在高樓林立、高速運轉的城市空間,藍天白云遁跡煙塵,喧囂浮躁無處不侵。這里負得起雪花的輕柔與優雅嗎?這里容得下雪花的璀璨與素潔嗎?所以城市的雪總來的牽牽絆絆,下得遮遮掩掩,以至于無法覆蓋城市的殘缺,無法堆出童話中的世界。當飄落的雪花還未綻放美麗,就已被洶涌的車水馬龍沖擊得七零八落。所以對城市飄雪,我從來都不屑一顧,只當平常日子來過。只有在冬季的旅途中,貼著車窗,靜下心來,看窗外千山碎雪延綿天際、一路相隨,自己才能真正找回一點久違的感動。
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為了年少時的一首歌謠,為了遠方的幾片風景,也為了心中某種不休的情愫,我走進呼嘯的北風,隨風四處飄蕩。就如那一片無法落塵的雪花,冰冷中不失風雅,迷茫卻不失方向,不忘初心,亦不問歸程。我將一程程山水裝進行囊,一路追趕開往春天的專列,在未知的旅程探尋著生命的沉重與蒼涼。
站在遙遠的北方大地,我在等一場雪,等一場時空的交錯。借一場氣勢恢宏的素白盛宴,重新照亮生命的脈絡,讓思想的河流蜿蜒成詩;借一場滿天飛舞的雪花,穿越異鄉的天空,讓自己找回從前的影子。走過的地方,不論好壞,都已成風景。經歷的故事,不言對錯,已結成人生。那些美好的片段已漸行漸遠,只留給身后一串或深或淺的足印,匯成一段段跳動的詩行。詩中有一條通天的大路,一群奔跑的樸素少年漸漸消失在大路的盡頭,幾個逃課的學生緊隨其后,只留下一個浪跡天涯的旅人,正一步一個腳印,繼續向著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