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白的豆腐
人在飲食方面都有自己的偏愛或者嗜好,從味道上講,有苦辣酸甜咸,從食物的類別上說,那就更不相同。大米白面,五谷雜糧,禽蛋肉奶,不一而論,各有所好。如此說來,自己在飲食上也有偏愛和嗜好,喜歡吃面食,咸味兒猶好,對豆制品情有獨鐘,尤其喜歡吃豆腐,那雪一樣白的顫顫微微的豆腐,無論煎炒烹炸,還是大鍋亂燉,就是小蔥拌豆腐也喜歡美美的來上幾口,再來一兩小酒潤著就更加美味。
說實在的,我每天到超市或是菜市場轉悠,每回必買的就是自己喜歡的豆腐,以至于賣豆腐的見了面不用打招呼,也無需多問,一塊雪白的豆腐裝在食品袋里遞到我手中。老伴兒和我一樣也喜歡這一口。不過,她比我強,煎炒烹炸樣樣在行,花樣翻新,常吃不膩。說句心里話,吃了這些年城里的豆腐,享用了老伴兒多年烹飪的豆腐美食,總覺得缺少一種特殊的味道,那就是老家的豆腐味道,故鄉的豆腐味道,說得更確切一點,那就是母親做的豆腐味道。
小時候,我最愛吃豆腐,總也吃不夠。按常理,母親就是做豆腐的,我天天和豆腐打交道,特別是早晨母親煮豆漿的氣味能把我熏一跟頭,可每天也只能流著口水,不但喝不上一口豆漿,更別說吃上一口雪白的豆腐。
我的老家在燕山叢中一個山坳里,用山高水長來形容恰如其分。巍巍燕山山脈起伏延伸,到我的家鄉就把整個山村給圈起來了。這里的風水不錯,雙龜把門,二龍戲鳳,九溝十八峪,山川秀美,林木蔥郁,溝溝有水,峪峪有泉,特別到了夏季,溝溝峪峪的水就流淌出來,從山村的東北流到西南就淙淙匯成了一條清水河。在這秀美的山川里,按常理應該是山青青,水碧碧,山環水繞,水位低淺,味道甘美。水甜甘美不假,可井的水位都很深,平常的水井四五丈,更有深井六七丈,整個山村幾十口水井,唯有一眼較淺水井,在村西大水坑的東邊,深兩丈左右。
為什么寫了山水又寫水井呢?原因就是我們老家這么好的水源做不出來好豆腐,不是不能做,而是做出來的豆腐味道不美,特別是出豆腐率不高。走出山外,也就是我們的鄰村,同樣的一斤黃豆能做出三斤左右的豆腐,而我們這里的水,無論是清水河的水還是水井里的水都不足二斤,況且豆腐塊兒硬梆梆的,澀澀的味道實在是不好吃。所以說家鄉的豆腐做出來只能是自產自銷,鄰村和集鎮上沒人買我們家鄉的豆腐。
話說回來,自從我母親回到我們老家,家鄉的豆腐就徹底變了樣兒,更是變了味兒。
那是上世紀的六十年代,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那一年,因父親是走資派,父母被下放到老家,由城里人變成了地道的農民。父親頭腦靈活能干事,不到一年,社員們就選他當了生產隊長,母親賢惠手巧,也給生產隊做起了豆腐。
母親做豆腐也有一個變化過程。剛開始,母親在村東頭生產隊的磨坊里做豆腐,做豆腐用的水是生產隊西墻外的井水,那口井很深,當時幼小的我趴在井邊也看不到井水,母親提水用的繩子有十幾米長,花花硬硬的井繩像一團蛇在蠕動,每挑一擔水,母親的汗珠子都要掉八瓣兒。她每天起早貪黑費心費神做出來的豆腐,色澤上到是雪白雪白的,豆腐率也突破了每斤黃豆出二斤豆腐的大關,社員們都夸母親了不起,就是做出來的豆腐仍是硬梆梆的,味道也比從前稍微好些。
姥姥家開過豆腐坊,姥姥年輕時做的豆腐遠近聞名,聰明伶俐的母親得到過姥姥的真傳。真傳無非三個秘訣,那就是豆好、火好、水好。至于說手藝好,沒有以上三個條件,一切都無從談起。生產隊的黃豆絕對沒有問題,山坡地產的黃豆橙黃飽滿,營養豐富;火候掌握的也沒挑兒,干柴、軟柴、大火、小火、文火,可以說眼到心到,手到擒來;水呀,除此兩項,水是制約豆腐質量好賴的大問題。母親找父親商量,要想做好豆腐必須解決水源的問題。雖然說父親膽大心細有一定的本事,可在解決水源的問題上一籌莫展。父親是此地娃娃,從小到大何嘗不知家鄉水的性質,那就是神仙下凡也做不出好豆腐。父親干搓兩只粗壯的手無計可施。他深知,挖井,再挖多少井也無濟于事。拉水,到十幾里外的鄰村去拉水,遠水解不了近渴,況且得不償失。
怎么辦?母親見父親束手無策,心中早已胸有成竹。母親是有心計之人,這以前的一段時間,她轉遍了全村所有的水井,每眼的井水也都嘗個遍,唯獨對村西大水坑東側的水井感興趣。她曾多次賣豆腐從井旁路過,也多次從此井提回水來做豆腐,不僅出豆腐多,而且豆腐鮮嫩味美,軟和勁道。父親聽得入神,也皺起了眉頭,因為有一個大問題難以解決,那就是豆腐坊的問題。這口井離現在的豆腐坊有兩三里地,拉水運水都是難題。母親不愧是大家閨秀,腦瓜就是靈光。她笑笑告訴父親,你動腦子想一想,把村西頭的那幾間舊染坊騰一騰,再把現在的石磨運過去,簡單收拾兩天,套上小毛驢拉磨就能做出豆腐。
我驚嘆母親的創新能力。她善于動腦,手巧能干,真的沒出三天,生產隊的豆腐坊就開張營業了。新豆腐坊做出來的豆腐出現了奇跡,豆腐出產率比原來多出了一倍的豆腐,也就是翻了一番,況且鮮嫩可口,味道甜美。剛開始,母親推著豆腐車還滿大街的吆喝,到后來就不用出門了。天剛放亮,母親做的豆腐就出鍋了,雪白雪白的,顫顫微微的,鮮鮮香香,甜甜美美。母親做的豆腐好吃,一下子火遍全村,提起母親,鄉親們都贊不絕口。
父親笑了,母親樂了,我卻哭了!
母親做豆腐每天兩道,不用出門就被搶光。好吃是大家公認的,不然的話也不會天天排長隊非等母親這一口。作為兒子怎么想呢?即為母親感到驕傲和自豪,又深深埋怨自己的母親不近人情。少年的我是母親的跟屁蟲,一天到晚不離母親左右,豆漿豆腐的香味兒能熏一跟頭,實話實說,香味可以無償品賞,豆腐,那雪白的豆腐,一口都不能嘗,因為那是集體的東西。
那年,中秋節的清晨,我剛吃了母親做的一口雪白的豆腐,就挨了父親的一頓毒打,幾十年過去了,當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在當時的那個年代,作為生產隊隊長的父親,對我和母親的要求非常嚴格,那就是集體的東西一根柴禾秸都不能拿,說的明白一點,就是不能占集體的一丁點便宜。母親每天做豆腐前,黃豆都由保管員稱好重量,做出豆腐后,再由保管員過一下稱,允許有一定量的損耗,但不能超出虧損的數量。當時,豆腐可是非常珍貴的奢侈品,逢年過節,家里來了親朋,才可以買幾塊豆腐嘗鮮,平常日子,一般的家庭是買不起豆腐的。就說我吧,母親每天做豆腐,我每天圍著豆腐轉,豆腐的鮮香味道天天聞著,那雪白的豆腐一月四十天也吃不到,F在說起來好像是笑談,說那時候的人簡直是愚人、笨人、傻瓜,天天守著雪白的豆腐卻不能吃上一口,擱誰也難以置信。
那天清晨,我跑到豆腐坊看母親做豆腐。剛好,現出鍋的豆腐由保管員稱好重量,就要準備出售了。我看著那雪白的豆腐,聞著那噴香噴香的豆腐味,肚子里的饞蟲就要爬出來。用饞涎欲滴,不,用流哈喇子最為準確。畢竟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哈喇子真的流出來了。知兒莫如母。母親看了我幾眼,怕在場的保管員笑話我沒出息,就幾次遞眼色給我,而我竟沒瞧見。保管員從我的饞相中看出了端倪,從盛豆腐的桶里撿出一塊雪白的豆腐,用稱稱了一下整半斤,放到一個蘭花碗里,順手從食鹽罐里捏起一撮鹽撒在豆腐上,又用筷子拌了拌放到我手里,挺慈祥的摸著我的頭說:“孩子吃吧,今天大爺請你吃豆腐。”邊說邊從口袋里掏出一毛錢放到母親賣豆腐收錢的紙箱里。當時的豆腐兩毛錢一斤,母親一看急了,趕緊把那一毛錢抓起來塞進保管員的口袋里,臉紅脖子粗地說,我兒子吃塊豆腐哪能讓大哥花錢,說著就從口袋中掏出兩枚五分錢硬幣仍到紙盒中。
母親的嘴里還在叨咕著什么,我也沒仔細聽,小孩子嘴饞那管大人的事,一手端著豆腐碗,一手用筷子抄起豆腐就吃。那豆腐雪白雪白,鮮嫩嫩,香噴噴,吃到嘴里那個美呀,直到今天還在咂么當時的美味。
當我正在咀嚼豆腐美味的時候,父親從門外走進來,看到我貪吃的傻相,以為我是借母親做豆腐的光,正在偷吃生產隊的豆腐。他怒氣沖沖,也不管青紅皂白,上前一步奪過我手中的豆腐碗,兩個大耳光打得我天暈地轉,豆腐的鮮香味道還品在嘴里,鮮紅鮮紅的血就從嘴角流出來,掛在嘴邊的豆腐渣都被染得血紅血紅……。
雪白雪白的豆腐呀,你是那么的鮮嫩、味美,而鮮紅鮮紅的血呀,你又是那么的猩紅、鮮腥……。
慈祥可愛的母親呀,此時抱著昏迷的我失聲痛哭,淚水灑落在我的小臉上熱嘟嘟、咸絲絲……。
暴打冤打我的父親呀,知情后蹲在地上一句話也沒說,捶著胸、嘆著氣……。
光陰荏苒,歲月如歌。那雪白的豆腐一直收藏在我的記憶深處,那鮮香純美的味道也一直回味在我的心中。
2018年10月22日改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