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永軍
小時候盼望下雪,盼望冬天。因為下雪的時候,父親就回來了。
因此,一場雪就是一個遙遠的牽掛,一場雪就是一次親情的擁抱。
1959年,老家日子困難的時候,父親煞一煞腰,一跺腳離開母親和幼小的姐姐,踏上去東北的火車,走向他陌生遙遠的未來。他去的那天,天下著大雪,步行上百里到了火車站。
在我已經(jīng)懂事的時候,就記得母親念叨,快來信了吧,天都快下雪了,怎么還不來信?過了幾天,她手里果然多了兩張紙,一邊抹淚,一邊對我說,你快去莊東北頭看看去,你爹快回來了。我就跑著去,站在出村的路口,伸著脖子向遠方瞭望。一天,兩天,三天…忽然有一天天陰了,云聚集在頭頂,小北風(fēng)颼颼的,眼看著雪一點點飄下來,我站在路邊,半天過去了,雪蓋住了地面,漸漸厚起來。遠方一個人走來,他似乎背著什么東西,走的很沉,很費力,再近一點我看清他戴的大皮帽子,穿著大皮襖,我的心咚咚跳起來。再近一點,我終于看清鮮艷明亮的鐵路帽徽。父親緊抿著嘴,大步向前邁著,他背著好大的一個包裹,他走得很累,但他的步伐堅實有力,大皮鞋踩在雪地上,發(fā)出深厚悠長的吱吱聲。見我凍著等他,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趕緊把手伸進衣兜里,抓出一大把花花綠綠的糖果,塞進我的兜里,賽到我的手里,悶悶地說一聲“咱家走!”。我跟在他后面,覺得他是那么高大,那么溫暖,好像雪一下子都消失了。
父親不大會買東西,但他帶回來的東西很受孩子歡迎。打開他的包裹,有碩大鮮亮的面包,有又圓又香的蘋果,有各種罕見的糖果,還有一條條的餅干。至今,我還能回憶起滿屋飄著的蘋果之香,那種奇特的香甜放佛來自遙遠,來自一個色彩絢麗、有童話的地方。在給每個孩子分配之后,母親小心翼翼地把這些好吃的東西放進里屋柜頭,用鎖鎖了。我一手托著蘋果,一手晃著面包,飛一般沖出院門,幾個聽著信兒的小伙伴早藏在我家門口,等著分享我的果實了。
在接下來到春節(jié)的時間,雪似乎沒斷。但有父親在家,院子總是掃得爽爽的,他愛掃地,尤其是愛打掃院子。有時,我起的早了,就看見父親披著皮襖在掃雪,剛下了一宿的雪被他掃得干干凈凈,他渾身熱氣蒸騰,還繼續(xù)清理著角角落落。這時候,母親已把爐子點旺,火苗如飄動的綢帶在紅彤彤的膛里跳躍。切菜聲,油熱的聲音,勺子碰鍋沿,叮叮當(dāng)當(dāng),刺刺啦啦。父親干完活就入座了,他坐在方桌右側(cè)、靠近爐子的圈椅上,點上一支煙,一邊吸煙,一邊往一個瓷茶缸里倒酒,他把瓷茶缸放在火爐口,不一會兒,茶缸里冒出酒的香氣,絲絲縷縷升騰擴散。恰在這時候,院里的一個哥,或者一個叔進門了,先問候一句:哎呀,回來啦?然后不客氣坐在上半椅,天南海北地與父親胡扯。等酒和一盤炒白菜端上來,他就會說,哎呀你們還沒吃飯?我走了。嘴里說著,就是不挪腚。父親就禮讓,哎呀,趕上了,別見外,喝點暖和暖和。兩人一邊吸,一邊喝,一邊吹,我們就吃飯,家里面開始熱鬧暖和起來。
父親是個孝子,他長期在外地,不能伺候奶奶,奶奶去世的時候,他趕不回來。雖然他經(jīng)常給奶奶寄錢,但未能給老人送終仍然是他的一大心痛。因此,他把每年春季祭祀、上墳看得很重。爺爺死得早,沒照片,奶奶有一張畫像,很是生動。離大年三十好幾天,父親讓我寫了爺爺?shù)呐莆,收藏起來,每天還拿出奶奶的像框擦了又擦。大年三十那天上午,他老早就起來掃院子,掃各屋的門框。吃了早飯就催著我們和他一起貼對聯(lián),然后就是擺放爺爺奶奶的牌位,安排貢品擺放。他做得一絲不茍,有點不滿意就親自糾正過來。這時,往往會有雪下來,他就會繼續(xù)掃雪,放鞭炮,院子里煙氣騰騰,暖意融融。接近黃昏,雪還在下,天色暗下來了。在我們老家,傍晚是已故先人回家過年的時辰,這時父親已把一盞提燈擦得干凈锃亮,他把提燈點亮,踏著雪走到院門口,將提燈掛在門樓上。再走到胡同口,點著一把草紙,蹲在那里念叨:爹哎,娘哎,過年哩,咱回家吃飯吧。
年很快就過去了,父親到了回東北的日子。那時往往雪還沒化,我們姊妹幾個把他送到村頭。他頭也不回,就向著遙遠的路程出發(fā)了。這樣年復(fù)一年,直到他退休。近三十年啊,在東北莽莽的林海雪原中,他干過大修工,干過巡道工。他每年穿梭于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幾千里的風(fēng)雪路程,走出去是為了一家人生存,走回來是為了一家人的親情。其實,他何嘗不想蹲在家里,和大人孩子一起,喝口熱飯,團團圓圓呢?他不能,不能停下來,他還要在雪天出發(fā)。
終于,他熬到退休,這時家里生活也好了很多。在過了一段安逸的日子后,他患上腦血管病。先是行走不便,再后來靠人扶著走,最后兩年他基本是臥床。他活到86歲,離世那一日已近冬天,冷得厲害,似乎遠方醞釀著一場雪。在極度悲痛之中,我還算清醒,我想這次他是永遠回不來了,即便我天天站在家門口眺望。除非是夜間,是在夢里。
這年春節(jié),我回家給父親燒紙。我照例去看一眼老胡同、老宅院。胡同里冷冷清清,偌大一條胡同,只剩下三個人家,尤其是看不見小孩子。本來已經(jīng)殘垣短壁的舊宅被一場雪突襲,露著光禿禿的墻頭,好像被剪輯的老照片。這個寄托我十幾年幸?鞓返募,埋藏著我的過去,是我人生的一部分,現(xiàn)在似乎離我很遙遠,很遙遠。這讓我悵然,感慨。
唉,因為一場雪的阻隔,我已找不到故鄉(xiā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