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關隨記
一
關,有關口,關隘之意。從萬里長城第一關的山海關,到西出陽關無故人的玉門關、嘉峪關;從“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劍門關,到關尹攔住老子留下《道德經》的函谷關;從八百里秦川東大門潼關,到吳璘吳玠兄弟抗金的大散關;從老將軍馮子材率部痛擊法國侵略者的西南邊防重鎮鎮南關(友誼關),到八路軍阻擊日寇取得抗戰大捷的雁門關、平型關。在中華民族的歷史進程中,這些重要戰略關口不勝枚舉、脫口而出,位置顯赫、聲名遠揚。
相對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下名關,位于陜、甘、寧交界處的固關就像一個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卒,不但沒有顯赫地位,甚至沒有多少印象。
這個距隴縣縣城西北60公里的小鎮,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在一個相當長時期,作為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邊防線,歷經金戈鐵馬、血雨腥風的洗禮,像堅固的磐石,固守著這塊土地;像萬里長城,硝煙烽火、屹立不倒,抵御著外來文化的侵襲,守護著周、秦、漢、唐盛世王朝的北大門,保衛著中原大地百姓安全。
漫步固關老街,仿若時光倒流,歲月回轉, 天空清澈如洗,朵朵云彩飛逸,空氣清心潤肺,彌漫草木花香,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建筑仍舊存在,簡陋的屋舍在道路兩旁,簡樸自然,宛若天成。
街道上幾個老人瞇著眼倚靠在房檐下,一個個飽經滄桑的褶子臉怡然自得,審視著三三兩兩的過往來人,一黑紅面孔的老者張嘴笑笑,熱情地打著招呼,兩顆僅存的大牙搖搖欲墜。另一位半蹲在破舊木箱上耷拉著腦袋,似睡非睡,嘴里嗯嗯哈哈地哼著小調。一個頭戴紗巾的回族婦女將誘人的油餅一字排開,像一個個整裝待發的戰士,雄赳赳氣昂昂地列隊站立。
一眼望去,街道沒幾個人,做生意與其說做生意,不如說是散心,一副買不買都隨緣、得與失無所謂的神情。幾條狗也習慣了舒緩的節奏,臥在馬路中間,任由人來人往,自顧酣睡。
停在賣農具的攤前,這里犁、耙、鋤、鏟、镢頭、掃把、;\頭應有盡有,從農村出來的人,對土地、農具發自內心的親近,一件件摩挲比劃,撿拾昔日的艱苦記憶。
色澤微黃如凝脂,味道略苦帶澀香的石板豆腐是當地特色,站在攤前,左顧右盼,不肯撤步,感覺這豆腐,棱角分明、線條緊繃,有堅如磐石、固若金湯的神韻。
一望無際的綿綿青山,明凈闊朗的固關街道,這個當初陜甘寧交通線上的重要驛站,也是戍邊官兵的駐扎地,從腳下光滑細膩的卵石就可想見,遠途跋涉的客商、嚴陣以待的官兵、民族混居的群眾在這條街上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景象。
今天即將逝去,歷史就在昨天。
二
離開固關鎮,車子在砂石路上顛簸,心兒在激情中蕩漾,高山草甸像一張巨大綠毯,像一件輕曼舒軟的披肩,圍攏著跌宕起伏的山巒,隨風飄轉。樹林傲然凸起參差其間,冠狀的樹蔭下影影綽綽,散散淡淡若有若無,像馬、像牛、又像人,整個是一副大美畫面,想裁一片回家,掛在書房、掛在客廳,享受無人可及的匠心之作,傾聽大美自然的天籟之音。
對面梁上,十幾匹馬兒漫不經心地進食,鮮嫩欲滴的青草無可挑剔,一個個紳士風度十足,與其說進食,不如說散步,抑或談心。對它們心不在焉、慢條斯理,完全沒有“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做派而心生羨慕,想想都市的我們,整日起早貪黑、虎口奪食,仍在“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中彷徨掙扎。
越往上走,天越碧藍清澈、觸手可及,車子從朵朵云彩中穿梭,向天空的懷抱奔馳,身子像要隨著顛簸的節奏飛起來,融入天空,擁抱自然。
前面一棵樹,一棵樹!一棵在重達千斤的巨石下頑強生長的松樹映入眼簾。樹的根須從石縫間延展,深深地扎入大地,清晰可見的脈絡支撐著樹的骨骼,不知是萌芽的種子在生長中撐開了巨石,還是巨石原有的裂縫成全了大樹,總之這棵樹的根部完全被巨石包裹,完全看不見可汲取營養的土壤,但茂密的樹冠仍直插云霄,遮蔽天日,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張力。
這種樹,深山里非常常見,但包裹如此嚴密生長如此繁碩者寥寥無幾,環顧四周,周邊除了星星點點的灌木叢,沒有一棵如此壯碩,哪怕孱弱的同類樹種,這棵劈石而生的樹從何而來?
不是人工種植,人工不會只種一棵;不是風刮來種子,周邊沒有同類樹種;蛟O想,是一只貪食的鳥,吃了松子,未能消化而排泄成為種子;或是一對鳥兒,互相獻禮,對方未能收到信物而灑落大地;或者就是大風,鋪天蓋地,情播萬里,唯此一粒,成就了這棵倔強頑強的松樹,成全了這幅大美自然的妙景。
無論如何,都是奇跡,都是偶然,正如“人生都是緣,偶然是必然”一樣,世間的眾多必然也都由偶然而來。
河水潺潺而流,牧場一片寂靜,聽得見風聲、聽得見水聲、聽得見葉落鳥鳴,甚至聽得見輕微的喘息和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我們被巨大的綠毯包裹,被濃密的負氧離子環繞,被步態優雅的駿馬吸引,被大智若愚的萌牛所感動,不由得身心陶醉,放飛自我。
兩塊巨石,或是幾億年前的海底神龜,匍匐的龜背浮出水面,中間是嫩綠柔軟的開闊草甸,人們情不自禁,引吭高歌吟詩朗誦、載歌載舞樂在其中,打擾了駿馬,驚醒了白云,山在看,水在聽,草木依依不舍,河水吟唱挽留。
走了,菜籽河;別了,菜籽河,享受你的孤獨,回歸你的恬靜。
三
大風車是童年的夢,手拿風車一路奔跑的童年記憶很難抹去,風力發電給這個夢提供了實際效用,前些年,先在電視上看到北歐各國成行成排的大風車,繼而它們在茫茫無際的戈壁灘出現,總有一種莫名激動,什么原因,說不清楚。
近兩年,隨著環保意識增強,風力發電作為新能源項目廣受關注,連中華龍脊巍巍秦嶺也矗立起一個個風力發電設備,但總是遠觀之,仰望之,從未近距離接觸。
在固關,風力發電控制室總共只有15個人,負責隴山一帶發電設施的檢修維護,進入控制室,大屏幕上一個個發電設施運轉情況了然在目,在室內就可以知道幾十里外工作狀態。
隨工作人員到山頂,滿山碧翠的茫茫草甸,立起一個耀目的金屬設備,隨著風速變化,三個葉片快快慢慢地旋轉,一個美妙的畫面,這個龐然大物橫臥在藍天白云下的隴山大梁上,僅一個葉片就長達58米,站在直徑約2、3米的葉片底部,合影的人們與天地相融,格外渺小。
看著看著,竟覺刺眼突兀,不知這對環境有多大影響,有多少影響,即使聲音沒有影響,為這個龐然大物運上山頂而拓寬的路,從頭到腳撕開的一條碩大口子,綠山赤裸裸地脊骨外露,無疑是對自然生態的破壞。
四
高山聳立、溝壑縱橫、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的固關,是進軍甘肅必須打開的門戶要道。固關戰役烈士紀念碑前,我們祭奠了在解放戰爭中長眠于此的革命先烈,他們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倒在了新中國成立的前夜,他們就像固關這塊土地一樣,默默無聞,鮮有人知。
1949年7月25日,王震率領的西北野戰軍第一兵團進入隴縣,國民黨馬繼援部西退固關鎮、關山嶺一帶進行抵抗,并在甘肅莊浪、隆德、靜寧等縣集結5個步兵師準備增援。這場為解放蘭州打開西進大門的戰役異常慘烈,馬步芳、馬繼援父子早在紅軍長征期間,就對西路軍犯下滔天罪行,其追殺屠戮慘絕人寰,彭德懷將固關戰役交給西路軍出來的王震第一兵團或許有更多意味。
第一兵團果然不負眾望,7月28日,經過一番惡戰,用時11小時,拿下固關,此役殲敵3000多人,活捉500多人,敵十四旅旅長馬左賢左臂被炮彈炸斷,倉皇西逃,被馬步芳吹噓為“精銳鐵騎”的十四旅被悉數殲滅。
矗立在綠山環抱、藍天白云下的紀念碑肅穆雄偉,崇敬之情無以言表,採幾朵鮮花,輕輕地放在碑前,唯恐驚擾了長眠的勇士,為人類解放事業壯烈犧牲的戰士或許根本想不到今天的美好生活,他們當時大多數是20出頭的血性男兒,還沒有成家立業,顧不上白發爹娘,他們是國家的功臣,他們是中華的脊梁。
望著巍然聳立的紀念碑,想著千千萬萬為解放全中國而犧牲的烈士,為建設新中國而鞠躬盡瘁無私奉獻的英雄楷模,內心充滿敬仰和感動。革命先烈用生命和鮮血澆灌了這片熱土,他們的付出,得到了多少回報,他們的青春,他們的生命價值,該如何計算,倘若他們活著,這些耄耋之年的老人,是在榮軍院頤養天年?是在家中享受兒孫滿堂的天倫之樂?他們看到當下的社會,當下的生活,會是什么樣的感想,是不是他們用鮮血換來的理想目標。
風在闊野回蕩,花在山谷飄香,像是戰士的傾訴一樣凄婉綿長,唏噓不已的我們,祭奠英雄魂靈,唯有珍惜當下,感恩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