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故鄉還未通電,房前屋后還是成片的茂密森林,村里人用煤油燈照明,上山砍柴取暖做飯。于是,家家戶戶灶房中都有一個土坯砌就的大灶臺,灶門口的地上都有一個火塘。簡單點的火塘就是在地上挖一個小坑,小坑有圓形的,也有方形的,講究一點的會在小坑的邊上砌上一塊長方形的條石,因此火塘也叫“火坑”。火塘周圍的空間很大,且極具伸縮性,平時家里幾個人圍坐在火塘邊,火塘里的火就可以燒的小一些。來了客人,十幾、二十人散開了圍坐在火塘周圍,火塘里添上耐燒的樹兜或雜木,把火燒的旺旺的,屋內一樣溫暖如春。
那時候,故鄉的人們一生基本上就是圍著火塘轉,火塘是凝聚全家人人心的地方。平時,全家人圍在火塘邊吃著簡單的飯菜,家長們在火塘邊布置一天的活計,與家里人商量重要事件。寒冷的冬夜,全家人圍著火塘烤火取暖,小孩們在火塘邊嬉笑打鬧,不小心摔倒在火塘里被燒傷也是常有的事,我自己就曾經被燒傷過一次,最終在臉上留下了一個永久的疤痕。
小孩們人生的第一堂課也是在火塘邊開講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盡管沒有上過學,不識字,但腦袋中卻裝著不少的故事。圍著火塘,大人們講忘恩負義的陳世美與懲惡揚善的包青天,講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臺凄美的愛情,講古代學子進京趕考路上的奇遇,也講為了生活去廣東挑鹽時一路上的艱辛。說古論今,一板一眼,道盡人世滄桑。盡管這些故事樸素明了,但卻富含哲理。老人們用簡單的故事告訴我們做人的道理與處事原則,讓我們受用一生。悠悠幾十年晃然而過,留存在記憶中火塘邊的故事,依舊浸潤著我的心。
奶奶最后的日子基本上就是蜷縮在火塘邊度過的。生在舊社會的奶奶腳被裹成了“三寸金蓮”,成天穿著自己做的小布鞋,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長長的裹腳布把小腳裹好,然后便起身坐在火塘邊的一個木桶狀的凳子上,木桶的下半部分是圓形的,桶中墊著一個用稻草編制的坐墊,桶身的上半部分只是后面有一兩尺高的木板,奶奶坐著的時候可以靠著背后的木板。村里的木匠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制作了這個類似今天沙發一樣的坐具,讓奶奶可以坐的舒服一些。在最后的幾年中,奶奶除了偶爾出來到門前曬曬太陽,大部分時間都蜷縮在火塘邊,最后也在火塘邊平靜地逝去。火塘成了對其生命總結的地方,其結尾的最后一個句號恰似面前圓形的火塘。
每年的冬月開始,各家各戶就開始在火塘里生火了,那種帶著甜味的柴煙在瓦房的空間里自由彌漫,洋溢著濃濃的暖意。鄉下人終于可以不慌不忙地依偎在火塘邊享受著幸福的日子,主婦們坐在火塘邊縫縫補補,為家里人準備過年穿的衣服、鞋子,男人們在火塘邊修理壞了的農具,把竹子破成篾絲編制簸箕、背簍、籮筐、籃子等各種日常用具,除了自家用以外,還可以拿到集市上去賣點錢補貼家用。坐在火塘里的砂罐中煨著自家產的茶葉,困了乏了,倒一碗釅釅的茶慢慢地品,悠閑自在。火塘的正上方懸掛著一只鐵質鼎罐,生活好的人家,鼎罐上方還晃著幾只臘鴨子,一兩塊小臘肉。平時罐中放滿水,火塘中的火會把罐中的水燒熱,可以用來洗臉、洗碗。那時候生活簡單,冬天里早上炒一兩個菜,撈一盆米飯就是一家人一天的食物,中午、晚上可以把早上炒的菜放于鼎罐中熱了吃,非常方便,也可以把鼎罐拿下來直接坐在火塘里燜米飯,這樣燜出來的米飯特別香,生活過得也算有滋有味。
勞累了大半年的莊稼人,還可以在這個季節串串親友的家門,嘮嘮家常,談談兒女的婚嫁。每當有親友來串門的時候,主家們便會在火塘中多添一把柴,把塘火燒得旺旺的,那熊熊燃燒的火塘,火光印紅了主客的臉膛。在火光的照耀下,平時積累的話題如涓涓細流般流淌在主客的心里,把鄉下人那敦厚樸實的情感演繹得淋漓盡致,彼此間的關系就著幾杯釅釅的土茶越拉越近,情真意切,甜蜜得不行。
農村很多人的婚姻便是在火塘邊成就的。適婚男女的父母相互串門,在火塘邊拐彎抹角地把孩子的終身大事提出來,雙方都同意了,男方便立即找一個媒婆去女方家提親,如果有一方沒看上對方,就會委婉地拒絕,雙方也不會傷了和氣。也有互生好感的年輕人自己串門,盡管外面北風呼嘯,天寒地凍,兩個年輕人在火塘邊卻越聊越熱乎,終于像火塘中的干柴烈火一樣燃起了情愫,私定終身。
孩子們天性好動,不管外面多冷,都想出去玩,家長叫都叫不回來,但家里的火塘對孩子們卻有無限的吸引力。在外面玩餓了,孩子們回家把紅薯埋在火灰里煨,半小時后,滿屋子便飄著烤紅薯的香味,引得全家人饞涎欲滴。臘月下旬,家里還會做一些過年糍粑,把它泡在堿水里保存,這時候我們還可以從堿水里撈幾個過年糍粑放在火鉗上架著烤,考軟烤熱時,糍粑表面鼓漲得老高,一陣陣香氣撲鼻而來,惹得人心慌意亂,恨不得立馬吃上一口。
那時候,從冬月開始直到來年農歷二月,火塘里的火都一直旺著,每天晚上臨睡覺時都要在火塘里加上一撮箕茶籽殼、谷皮或者鋸木粉之類的東西,然后用鏟子鏟一些火塘里的灰蓋著,以便延續火星氣。第二天起床,只要用火鉗把灰扒開,添上柴禾,火塘里的火便立即旺起來了。
男人們在冬天來臨之前必須準備足夠的柴禾,有力氣的人家灶堂樓上堆著高高的劈柴,惹得別人嫉妒與羨慕。火塘最受歡迎的是質地堅硬的雜木和樹蔸,它們耐燒,燒起來煙小,而且火力旺。山上的雜木生長的特別慢,大棵的硬雜木比較難找,油茶樹又不能隨便砍,于是每到冬天,我們便滿山尋找樹兜。挖樹蔸是個力氣活,樹兜深扎于土里,要把樹兜從深土里挖出來并非易事,有大個的樹兜常常要費時大半天才能挖出來,而挖出來后把它弄回家更不容易,大個的需要兩個人抬著才能搬回家。大年三十夜,家家戶戶都會提前準備一根比較大的雜木或者一個老樹兜放在火塘中燒,把火燒的越旺越好,預示著給來年帶來好運氣。孩子們在三十晚上也守著火塘遲遲不肯上床睡覺,直到父母掏出一毛皺巴巴的壓歲錢遞到手中,才心滿意足地握著這一毛錢進入甜蜜的夢鄉。
那時候,小小的火塘是鄉下人生活的希望,更是歸宿!盡管終日不息的火塘弄得土坯屋里煙霧繚繞,但在這煙熏火燎中,鄉下人過日子便有了底氣。
如今,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農村普遍蓋上了漂亮的洋房,做飯用上了液化氣、電磁爐,以柴火為燃料的火塘漸漸地被電暖爐、電烤火桌、電茶幾等各種取暖神奇所取代。村里的火塘已經逐漸消失了,但故鄉的火塘在我的記憶中已成了永恒的烙印!
離開家鄉多年,每次夢回故鄉,眼前總是晃動著瓦屋里那一塘熊熊燃燒的柴火,煙霧彌漫中,火光之上映照著父親慈祥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