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爺爺的這個家族是崇尚“詩書傳萬代”的。我不清楚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老爺是做什么的,只看到家里的堂屋中供奉著老爺和老奶32開紙大小的黑白相片。老爺頭上有辮子,倆位祖先坐在高大的靠背木椅上,神態儒雅謙和。
我小時候住的祖屋是一座很大的四合院,“大”是因為四合院中有四座相同的高大建筑,都是三室一座。正面是有兩座并排,東西面兩座對應。很大的院子中青磚鋪滿,房內更是磚鋪地。房頂椽子上全是用砧子(如平面的大型厚瓦)鋪的。房子很高,東西廂房上有閣樓,套間都很寬敞。兩座正房中間有一條磚砌的淺排水溝南北貫穿院子,通向各家的門檻外都有三級青石板地臺。因此,這座四合院很豪華壯觀,號稱“鋼杈鐵翅”。以至于我近幾年去參觀陜西的幾處清末名居時,總有些不值得跑那么遠去看的感覺。主要是他們的偏房太小了,院子是天井,太窄。比起我家的祖屋從規模到造型都相差太遠。
由此可見,祖上也算是高門大戶。不過,在老家的時候我太小了,沒有搞清楚我的祖先是怎么有如此氣派的生活。關于祖先的事跡,父輩們之間也議論過,只是我沒有留意而已。那時,每當聽到父輩們談論他們的爺爺奶奶時,我都沒有興趣聽下去,覺得講的都是太遙遠的故事。但是,我卻是在這個大院子出生的,住到五歲多。還能記得院后有一棵巨大的葛花樹(紫藤樹)。它應是有多棵粗壯紫藤纏繞在一起的,樹冠有很大一片。我幼時經常坐在藤上玩,大人們在花藤下歇蔭涼。這些都是美好和難忘的。
然而,我對家族人物的記憶只是從爺爺開始的。因此,我要寫寫我的爺爺,一位養育我的智慧老人。
在我最遠的記憶里,爺爺就是位老人家了,應該快七十歲吧。也許是我太小,才覺得他很老吧。爺爺是他那個輩份中的老大,在我們都姓高的村子里被稱為大哥,大伯,大爺。在我看來,爺爺也有“老大”的派頭。他個子很高,偏瘦,留著花白的山羊胡子,雙目炯炯有神。人很干凈,將土布衣服穿得很體面。隨身總是攜帶一根兩尺長的旱煙袋,走哪抽到那。
爺爺每到冬季,總是穿著一件黑色卡嘰布的棉羊皮長毛大衣。那大衣在當時可是少有的。爺爺還是在我們村里,也可能在全大隊都是最早到過大城市生活過的人,在六十年代中期就到過西安。他在此工作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讓爺爺來西安住了幾個月。那件大衣是我父親孝敬的。
爺爺在村子里的“老大”地位,除了年歲的原因外,我想還與他六個兒子有關。爺爺的子孫,除了與他一樣也是長子長孫外,那就是他的長子是村里第一個考大學走出鄉村,并將家從武漢一所大學遷到了西安。從武漢到西安,我父親是為了多掙一點地區補貼,好多寄一些給他爺爺(我老爺)供給那個大家庭。因而,我父親的這一舉動給家族爭了光。
那時候還是與我爺爺的弟弟,也就是我二爺一家在一起生活。因此,大家庭很大,人丁興旺。據父輩們說,自然災害那些年,全家人等著我父親寄錢回來接濟。而父親寄的錢從來沒有是整數,就是為了盡可能多寄一些。
爺爺的其他兒子也很爭氣,大多成為了當地的老師。爹(二叔)從二十歲起就是農村干部,三叔人品敦厚和任勞任怨,他倆在當地很受尊重。二爺家的堂叔們也一樣上學,教學。
在我能記住爺爺的時候,他就不種地干農活掙工分了。現在回想,好像我們那里上了年紀的老年人都不種地的,老人家們都分配輕松的活,為生產隊養牛犁地。比如我二爺就是在養驢供隊里人磨面用,再就是種植生產隊的菜園子,就我爺是在養羊。可這只羊不是生產隊的,完全是他自己的。“完全”是因為爺爺永遠是養一只綿羊。綿羊由他獨自放養,賣羊毛和賣大羊換小羊所有收入開支也全是他自己的。那么,在六七十年代的農村,爺爺有了這只羊,那日子就很好了。這種好,更多體現在吃上。
我小時候爺爺就不理大家庭財了。現在想想,還真的是高瞻遠矚,不操心卻權威自在。爺爺的權威表現在他晚年后,那些同輩人老了久病床上。他去探望時,若發現子女照料的不好,就大發脾氣批評其子女。用今天的話講,那就是自封村里老齡委領導了。慶幸的是我們村里這種情況極少極少。否則,他該有多忙呀。
爺爺到村里糾錯,那可千萬不要認為他愛說話。正是他不多事,不亂說,才使他在全是姓高以及有嚴格輩份的高莊村里,能如此理直氣壯地呵斥那些把老人照顧的不周全的。如此操心,除了他是“老大”外,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爺爺的家族,從上到下都孝敬老人,為老人所做一直都為十里八鄉傳頌。我爺爺對他的祖先如此,我的爸爸對他的爺奶和父母更如此,都是精心地生養厚葬。為此,贏得了好名聲,威望就有了。
我就經歷過這一幕。中午吃飯時爺爺坐在椅子上生氣。
原來爺爺上午到村北頭,去看望見豐叔生病的父親。推開門后尿臭氣熏得他進不去。把門開著通了一陣風后進屋,看到老人長時間大小便失禁,床鋪和地上都是污漬。爺爺就坐在門檻外與老人敘舊。等到他的兩個兒子與媳婦收工回來就發起脾氣了,嫌伺候的不好,虐待了老人。
叔父們說:看看你這氣生哩,飯都吃不下去了。我爺說了一句:“我將來到死的時候就餓死,決不窩囊地走!”叔父們生氣地說:“真是想哪說哪。”
真是沒有想到,若干年后,爺爺真的是這樣走了。這是后話。
<二>
爺爺只有六個兒子。我是他長子的二女兒。他長孫與長孫女都在西安,只有我幼年時長期在這個大家庭中生長。在老家我是幸福快樂地成長著。不像其他小姐妹們那樣,不上學的時候就要割草喂豬放羊什么的。我則是有看不完的小說和小人書。這得以于叔父們都有文化,他們在當地教學,
我在家的年代,覺得長輩們幾乎是不與孩子們交流的,很嚴厲。孩子也很怕大人們,從來不敢主動打招呼。我家也一樣。印象中我們都是和小姐妹們成群地在一起玩。白天玩,有月亮的時候晚上也玩。那時候小孩們能玩的項目都玩遍了。小伙伴們就是在我家門外的曬麥場里玩。總之,我的童年是在快樂中渡過的。
我與村里小姐妹們的不同,還在于我的家里人好像每一個長輩都在管教我。爺爺對我的教育更是令我一生難忘。記得我上小學三年級的寒假。我正在院子里用塑料布剪毽子。爺爺從外面進來了。他沒有像過去那樣進屋里,而是坐在我旁邊的一個低靠背椅子上。爺爺的這個舉動我有些不習慣,很不自然地繼續做著毽子。
突然爺爺說:“我考你兩個字。”聽此言我很緊張啊,小心臟嚇得咚咚的。心想爺爺是在外面看到什么字,不認識才回來“請教”我這個學生?可我能認識幾個字呢?沒容我答應,我也不敢說不。
只聽爺爺說:“門字里面一個馬,念什么?”我急促地說“闖”。可又覺得爺爺在手上劃了很多筆。爺爺又說“門字里面一個開,念什么?”。天啊,這個字我是不認識的呀。心里一陣慌亂,急中生智想起“秀才看字猜半邊”,就小聲地說“開”(至于為什么沒有猜成門,那就天知道了。)。回答時心里緊張極了。心想爺爺問我兩個字,我就一個不認識。可是沒有想到,爺爺聽我說“開”后雙手拍腿大聲地說:“好,闖開了!”然后,站起來又出門了。
爺爺出門了,我可是嚇壞了。趕緊將我旁邊的空椅子搬得離我遠遠的。并且,從那以后看到爺爺空手向我走來,無論當時在做什么都趕緊溜走。
在這件事情上我之所以那么驚恐,首先我一直不知道爺爺認識字。這些年也沒有見他看過家里的書和報紙。另外,我第二個字根本就不認識,也沒有見過那個字,很有可能爺爺也不認識字,不知道我是猜的。
我忐忑不安,毽子是無心做了。雖然我上的是三年級,可看了很多小人書,有時候不認識的字也能記得輪廓是個啥樣。可是這個“門里面一個開”我卻沒有見過。又著急又害怕,覺得自己耍小聰明欺騙了不識字的爺爺。趕緊把家里的新華字典找出來,結果發現我竟然答對了。原來開字旁邊的括號里有這個字。也想起來語文老師說過括號里的字都是繁體字。知道可能答對后我沒有高興。第一反應是爺爺原來是認識字的。他是老人,當然認識繁體字。可是我不認識繁體字呀。爺爺以后若再考我可怎么辦呢?
但是,爺爺一生就考過我這兩個字。現在想來很好奇。他是否也同樣考過他的兒子們,還有和他一起生活了十一年的長孫呢?還是就只考問過我一個人?這一切都不知道了。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在爺爺的所有孫子孫女中,我是那個沾光受寵最多的。
<三>
前面說過,爺爺從我記憶開始就養羊。每當早上吃飯時若不見爺爺,就知道是去趕集賣羊毛了,回來的時候一定是要買羊肉或者羊肝肺。這時候我早飯就吃的很少了。
爺爺趕集回來的時間都是早飯剛過。然后半晌就燉好羊肉湯了。我如果不上學,這一上午就哪兒也不去玩了,在院子里假裝玩,等爺爺燉好了說:“來,你也吃一碗。”這一碗蘿卜羊肉湯太好吃了!我很知足了。因為大多時候就我可以吃到的。很少數的時候爺爺大方一回,讓全家人中午都吃一頓羊肉面。不過,那一定是我上午上學去了。爺爺可能猜到,我饞得上課都沒有心思。
然后,爺爺會把剩下的肉和湯裝進盆子放在竹籃子里,高高地掛起來,每天早飯后自己熱了吃,一般能吃上四五頓。那時我就不再期盼了。天冷時一個月燉一次羊肉羊肺,在七十年代全村也就我爺爺了。因此我也是跟著吃美了。有一點不明白,我長大后從不吃羊肉,嫌太膻了。可那時候為什么覺得是那樣好吃呢?
也許真是越吃越饞的緣故。可以說爺爺在我幼年時長期考驗我的饞吃。尤其是天冷的時候,那可是天天都在考驗我呀。因為爺爺一到冬天,早上就不起床吃早飯,一直持續到快過年。從我能端起飯碗就擔起了給爺爺端早飯的重擔。
那時候故鄉鄧縣城(現在叫鄧州)東邊一帶,好像一年四季都吃紅薯。黑土地上的紅薯很好吃,早飯和晚飯都是我很愛吃的紅薯稀飯。饅頭是一層白面一層紅薯面,一黑一白叫花卷。爺爺胃寒,從不吃紅薯和紅薯面。每次蒸饅頭時,奶奶會給爺爺做如鵝蛋大的小白饅頭。一頓一個,數量剛好到下次蒸饃。奶奶會把粘在蒸籠屜上的白饃皮鏟下來給我吃。半晌餓了,在饃籃子里取涼饅頭時拿起白饅頭聞的時候一定有過,卻從沒吃過一個白饃。
那小白饃并沒讓我感到有多饞。饞得讓我受不了的是每天早飯前給爺爺端那碗白饃花。白饃花是用一個小白饃切成片,再以饃的原形放在碗內,澆上兩遍開水后放鹽和香油做成的饃花。做好后奶奶就叫我給爺爺端過去。我端著爺爺專用的那個最漂亮的細白瓷紅花碗,從灶房到堂屋的東間。這段路程大約有十多米。
那碗白饃花太誘人了,香噴噴的,白花花的饃片向一邊整齊地飄著。每當我捧起碗就雙眼盯著碗里的饃花,不停地咽口水。心里急著怎么才能吃到一片呢?那怕喝一口湯也行呀。然而,從開始給爺爺端饃花,到滿十二歲去住校上高中,這三年多的時間中沒有動碗上面的筷子一下,一片也沒有吃到過。實在是無法“嘗”到啊。那饃片是整齊排著的,無論撈起哪一小片,都會明顯地發現少了。那湯則更是不能喝的,會在嘴巴上留下香氣。我端碗的手常常因過于專心怎么才能吃到,有時候湯就會溢出來,手指上的香油氣味很久都消失不了。因此,每次都是一路糾結中到了爺爺床前說:“爺,快吃吧。”看著他接過碗后放在窗臺上我才如釋重負呀。
雖然白饃花我嘗不到,卻有另一樣美食可以吃到的。那就是爺爺每天都要吃餅干。他在大隊的代銷點(幾個村子一個商店)里,買上一斤硬棒棒的麻餅,是用那種很粗很厚黃麻紙包成T型船包。一包吃完了就再去買,常年不斷。用的錢全是他養羊的收入。
爺爺背著手拎著餅干回來的時候,當看到他從四叔門前經過時沒有停過步,這時候我很識趣地不迎上去。小小的我就明白爺爺沒有給弟妹們吃,最大的我就更要裝懂事了。不過,爺爺總是在回到他睡的房間后把我叫進去,給我兩塊餅干。
可是,只吃兩塊怎么能夠呀?爺爺買的可是那么一大包呢。于是,我想盡辦法創造條件再吃到。我觀察到爺爺吃餅干的時候是晚上睡覺前。他每天晚飯后都要到屋后八爺家去嘮嗑。那時我太小,奶奶刷鍋收拾廚房時我就會瞌睡。聽到爺爺回來了我就睡意全無,可精神了。爺爺到他房間,我就在堂屋里不停地走動,還吭吭呵呵地弄出些動靜。這時候爺爺會說:“拿去。”我接過餅干后別提多高興啦。此法經年好用。只是回想起來很好奇,當時我也沒有說吃,爺爺怎么會知道我的心思呢?哈哈。現在想來,爺爺是在保護我的天真。那真是謝謝爺爺了,我至今還單純幼稚,看來都是您的功勞了。
在吃餅干這件事上,還有一點想來更可笑。那就是有時候爺爺再怎么等都不回來睡覺,奶奶收拾完廚房就拉著我去另一座房子睡覺了。如果幾天都沒有吃到餅干,我就會等爺爺不在家時踩著椅子爬在他床上,將餅干包捧過來,透過撕開的洞找里面的渣吃。第二天再去吃時就很搖晃那個餅干包,讓其再掉一些渣。可那麻餅太硬了,常常是搖得心急火燎呀。
其實,那時候老家的日子并不差。我們生產隊里的生活在全大隊都是最好的。村里其它三個生產隊大都是吃紅薯面黑窩頭,我們隊全是花卷,爺爺還總有白饃吃。這是叔父們決定自己多吃粗糧,把白面節省出來給爺爺吃。中午總有一頓麥子與綠豆磨在一起做的面條。不過,我實在不愛吃這面條。奶奶搟面條時的豆腥味我聞著都受不了,做好后面條太硬我也不愛吃。節日還總有肉吃。過年更是到正月十七都不吃黑面,中午待客的餃子都要吃到正月初七。爺爺還會給我們所有孫子孫女壓歲錢。因此,我爺很受我們孫輩愛戴。爺爺讓我愛戴,不僅是因為給我吃的,更多還是對我的教育和引導。
十歲那年,上師范的叔叔假期回來在院子外,也就是生產隊倉庫外面曬糧食的場里,那個很大很高的大土堆上開出了很大一片地,忙活幾天后,種上菜和向日葵。可能是地高日照好吧,菜園子長勢喜人。還沒有結出任何果實的時候他就要回學校了。走前說以后有我負責澆水。
雖然我什么重活都沒有干過,可依舊是大人的話無條件接受。并且還很高興這差事呢。我天天下午放學后,拎著個瓦罐去井里打水,再爬上約六米高的頂上澆水。其過程頗為艱辛。因為太小,每次從井中打水時都怕被墮拉到井里。還總是要拎好多次才能把那一片地澆透,實在太不容易了。有時三叔看到了,就會擔一擔水把所有的菜都澆了,還說讓我等他收工回來再澆。我那能這樣呢,任務交給我了,我就得完成。
在我勤快澆水后長得更好了。南瓜茂盛得瓜秧子都爬下土堆了,牛兒每次經過時都偷吃幾口。雖然因澆水太多長瘋了,沒能結一個南瓜。可那金燦燦喇叭一樣的南瓜花讓我太喜歡了,看著就高興。向日葵長得就更好了,葵盤好大啊。我可是從小就喜歡向日葵,第一次自己培育還長得這么好。看著它們追著太陽茁壯成長,心里開心極了,憧憬著明年再多種一圈葵花。
流了這么多汗水,終于熟了。
秋天的一個下午我要收獲了。當時興奮的心情,今日想來都幸福地笑了。向日葵太高,我就想辦法將那十幾棵向日葵桿拉低,用盡吃奶的力氣才一個一個割下來。然后,一盤一盤地抱回院子里。
我爬上爬下往家里搬時爺爺在院子里坐著抽煙。看到全拿回來后說:“那土堆是生產隊的,你把向日葵分了,去挨家送去。”他聲音不大。說完出門放羊了。
我聽后只愣了一下就覺得爺爺講得很對。因此,汗都沒干就開始計算隊里有幾家人,要怎么分。結果是還需把兩個大的分成兩半才夠。并且還是我的幾個親叔叔家不分。給自己留了半個上面蟲眼少一點的。
我用筐子裝著,分五次送完了隊里每一家。記得當時家里有人的都會趕緊接過我筐子,幫我給周圍幾家送去。我都是小聲地說同一句話:葵花熟了,我爺讓給你家送來。
我在決定分時并沒有多難過,可挎著筐子挨家送的時候感到很委屈,路上還哭了一次。那一天晚飯,我奶給我煮了一個雞蛋。
第二年我再也不種了。
< 四>
后來我回西安上學。八三年寒假我父親先回老家了。年后正月十三打長途電話說爺爺病重,讓我和哥哥速回。叫我倆回去是因為哥哥是長子長孫,小時候也在老家生活了十年。我聽到這個消息就很難過了。
回到老家是早晨。急急忙忙地進到爺爺睡的房間,看到他沒有睡在原來的那張大床上。而是在旁邊支了一張帆布行軍床。后來得知是為了便于照顧。
我撲了過去哭著叫“爺、爺……”爺爺沒有應答,而是夢囈般地自言自語。見他這樣我傷心得流淚不止。二爺拉著我說:別在你爺床前不停地哭。
我就坐到堂屋哭。然后讓哥哥端著盆子,我給爺爺洗了腳。洗完腳后不一會兒,我叫老七奶地進來說“傻孩子,給你爺把腳洗了,你爺就去得快了。”我聽了更傷心,也不敢再給爺爺洗腳了。
我接受不了爺爺這個狀態。家里大人們給我說爺爺并沒有病,大年初三晚上還正常吃飯。初四早上就不起來吃飯了。我父親忙問為什么不吃飯了?爺爺說不想吃。結果中午仍不起床吃飯后叔父們就覺得奇怪,好好的咋就不吃飯了?認為可能是生病了。趕緊要找醫生來家里給治病。爺爺大聲制止,起床喝了半碗餃子湯。晚飯時喝了半碗米湯后宣布說他預感來日不多,要干干凈凈地走。從此不吃飯了。
叔父們聽后異口同聲地說爺爺真是荒唐,大過年里讓人笑話。同時也覺得不可能。初五早上仍不吃飯時我父親害怕了,就到床前談判:“你要是再不吃,我們就強制喂了。”爺爺沒有回答。我三叔就過來喂,我爺不張嘴,根本喂不進去。這才決定從大床換到行軍床上,方便喂飯。
這時候爺爺兒子多的優勢顯現了。兩個叔父把爺爺強制扶坐起,另一個喂。可還是喂不進去,仍是緊咬牙關。看飯喂不進去,就又改喂煉乳和麥乳精。
起初爺爺還能自己回到大床上睡覺。絕食三天后就無力上他的大床了。這時候醫生也叫到家中,說啥病都沒有就給輸葡萄糖。爺爺又把針頭拔掉,無法輸進去。
就這樣,不幾天就電解質紊亂了,迷迷糊糊的。
我回去的當天中午,見到爺爺被叔父們強制扶坐起來,捏住鼻子使其張開嘴,另一個把營養液往口中送。我爺實在沒有辦法了就含在口中,然后吐出來,噴他兒子們一臉,還生氣地大罵。叔父們仍在繼續喂。理由是吐不及時后總能咽下去幾口。這個場景讓我覺得爺爺和叔父們都很無助。
那一碗營養喂完后,再將爺爺擦洗干凈。就這樣,每到吃飯前,如此這般的場景都會上演,叔父們永遠是先喂爺爺。
爺爺也始終能自理小便。尿壺被他兒子們打理的干干凈凈。我回去時已經躺了十天了,我爺和床上都干干凈凈。
我到家的第三天上午,爺爺說要抽煙。叔父們說他半個多月都不抽煙了,趕緊給取煙。煙是我從西安兩個多月前給他寄回來的兩條金絲猴。那時候老家農村還幾乎沒有人抽過濾嘴香煙。在當時那煙西安也買不到整條,兩條煙也是我托同學才買到的。叔父們說爺爺舍不得抽放在床頭,結果被老鼠拉跑了許多,把我爺心疼的。然后就把剩下的兩盒放在燒水壺里掛起來。我取的時候看到還有一盒多。
后來聽說爺爺收到兩條煙后,給他會吸煙的三個兒子一人一盒,還給二爺和二爺的大兒子也一人一盒。門上人還說我每次寄回來東西,我爺都會在八爺家(隊上人聊天的地方)講我又給他和我奶寄什么了,還要反復夸獎我孝順。我爹還說,我給奶奶寄的兩雙牛皮底的平絨小腳鞋子,她舍不得穿,我爺就不停的催,還讓我奶坐在院門外,讓門上經過的人都看到。
我因從小沒有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們之間的感情很淡。我把零花錢攢起來,瞞著他們給爺奶買東西寄回來是理所應當的。爺爺給四鄰講則讓我感到很意外。后來想明白了,我爺不是虛榮浮夸的人,睿智的他是想以此告訴更多的人要知道孝順和感恩。用現在的話就是傳遞正能量。
現在看著躺在床上抽煙的爺爺,表情是那樣的滿足,我也感到很愉快。他這些天除了迷迷糊糊地說胡話,平時都是很安靜的。然后就是頓頓飯與他兒子們斗智斗勇,堅定絕食之路。
正月十六的那天中午,一位來探望我爺的親戚說“大伯干干凈凈,跟好的時候一個樣。”我叔們說:“是我父親人干凈。躺了這么多天就今天上午讓我們扶起來坐便。”親戚情緒低落地說“恐怕是騰凈肚子,要上路了。”這話我聽明白了,難過地哭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剛走進院子就聽到爺爺的說話聲,我趕緊跑進去。爺爺看著我雙手比劃著說“我要吃米湯,我要吃米湯。”嘿,爺爺要吃飯了!我心里一陣驚喜,趕快跑到灶房給做飯的爹說:我爺好了,要吃米湯呢,快點做。
我爹并沒有像我那么驚喜,還愣了一下。我又趕緊跑到爺爺面前,蹲在地上高興地說:正在做呢。
爺爺聽后又安靜了,像是睡著了。可是飯做好后,我怎么叫他都不吃,眼睛都不睜,也不理我。我還生氣做的是紅薯稀飯。叔父們卻說:“不能做米湯。這么長時間都不吃一口,喝米湯怕是不好。迷信不是說喝迷魂湯什么的。”這話我還是能聽懂的。只是不明白迷魂湯怎么還能在家里喝?不是在奈何橋有孟婆給的嗎?從小就聽我奶奶這樣說。可我也不敢和叔父們理論。到現在我都生氣他們不做米湯。
我難過地吃著哭著。吃了幾口,端著碗到爺爺床前,想看看他。
咦,這時候爺爺的眼睛好亮呀,表情很精神啊,親切地看著我也不說話。我從到家到昨夜,我爺都沒有正常地看過我。因此,當看到爺爺這么慈祥,眼睛這么明亮地看著我,我興奮地不知所措。馬上將碗放在一邊,高興地看著我爺說:爺,你是不是好了!要吃飯嗎?
爺爺沒有回答,喉嚨卻咕咕地發出響聲。我說“爺,我幫你吐出來吧。”就把手放在他嘴邊。可是,我爺看我的目光暗淡沒有神了。我覺得奇怪,就用手在他眼前晃了幾下,見沒有反應,還徐徐地合上了,喉嚨也不響了。咦,這是咋回事了?我又將手放在爺爺的嘴巴前,怎么沒有呼吸了?我大哭(寫到這里時我又哭了)起來……
這是我長那么大,第一次目睹親人離世……
<五>
我九歲那年,爺爺考我“門里面一個馬和門里面一個開”。我蒙對后爺爺大聲說“好,闖開了。”的樣子,至今歷歷在目,仿佛昨天一樣。爺爺去世時我還沒有長大成人,更沒有獨立。無法以爺爺希望我“ 闖開”的樣子讓他看到,更談不上報答。
然而,從那時起“闖開”就一路伴隨鞭策我。小時候我理解“闖開了”就是勝利了。可我那么小,爺爺卻堅定地說我“闖開了”。小小的我哪來的本事去勝利過。而且我也不想為“闖開”去受那份苦,覺得是一種“委屈”式的巨大壓力。長大點后覺得“闖開了”是動力,是我爺在鼓勵我。我一定要好好學習,不能做壞事,要為“闖開”練本事。否則,怎么能闖開呢?
因此,在我這么多年的人生中,一直以“闖開”地勁頭堅持不懈。無論哪一個角色都是皆盡全能地做好。一直以來不為非利所動,更不貪占任何便宜,為人磊落和正派做人,應是爺爺培養的結果。我想,這應該就是他希望我“闖開”的樣子。
爺爺寄語我的“闖開”,不但讓我終身受益,還將受益于我的后代。按照中國人的習俗,我的子孫后代與高姓無關了。那么,我作為高家后代,“闖開”應是我帶走的最豐厚嫁妝。
雖然爺爺去世很多年了,我不但沒有忘記他,還常常會想起往事哭了笑了。可是,我真的擔心如果不寫下來爺爺的往事。有一天,我的爺爺也將會與我老爺一樣,留給第四代的只是一張陌生的照片。我想無論我們走多遠,都應該回望來時的路,記得我們是從哪里來?
我也是在寫完本文時才知道,我生長的那座大四合院,是由在清朝從事教育的高祖告老還鄉后遠離繁華,選得一處好地方,為他和四個兒子建造的。他是我爺爺的爺爺,我的太爺爺。
在得知這個答案后我非常激動,原來我高家一脈是世代從事教育。明白了家族崇尚“詩書傳萬代”的家風來自我的這位祖先。之前,我猜想是經商或做官什么,到了我爺這一代畫風變了,全成了小文人。過去本以為與我沒有交集的高祖,卻在這座四合院里實實在在地聯系上了,我作為第五代竟然享受到了太爺爺的福祉。看來,我現今追求浪漫生活的基因都來自祖先。因為,全村就我家有那棵用來觀賞的葛花樹。那紫藤正是太爺親手栽種的。
也突然明白了爺爺寄語我“闖開”的含義,那就是他的兒子已闖開后,希望他的孫子輩也是如此,在他看來這就是傳承。并且,我的爺爺一定見過他的爺爺,可是他從來沒有給后輩們講過那曾經的富足生活, 只是鼓勵我們自己去做“闖開”的人。真是感恩感謝我的爺爺了。
今天,我飽含深情地寫下本文,以此感謝我的爺爺,也是薪火相傳,同時獻給我還沒走遠的快樂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