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彈吉它快近三十年時間了,那把心愛的吉它賦閑后一直沉睡在我鄉間老屋二樓一個房間的小閣樓內。
那把吉它是我從部隊帶回來的。
那時我在廣西柳州服役。因與上軍校失之交臂,命運的不順,夢想的破滅,令我愁腸百結,痛苦不堪。那段時間我整天悶悶不樂,憂憂郁郁,惘然若失,心中積郁的憂戚愁苦總也找不到渲瀉的渠道。連隊有一個與我一年去當兵的同鄉戰友,愛好音樂,吉它彈得行云流水般的熟練,而且他沉浸在音樂旋律中的那種如癡如醉,物我兩忘的陶然,很是讓人羨慕,讓人感受得到音樂帶給人銷魂的那份感覺。我就想,若能用可抒發情感的吉它伴隨著我,也許能排遣心中的痛苦悵惘,說不定久而久之自己也許會從人生的痛楚、失意的陰影中走出來。帶著這樣的想法,我向戰友說出了拜他學吉它的心事。他毫不猶豫地滿口應承了下來。說這沒有問題。只要你肯學,我會盡我的能力教你。我說我身上沒有音樂細胞,是個五音不全的人,怕基礎差,學不會。他說任何東西只要心中喜愛,恒下一條心,就沒有學不會的。我就這樣走上了學吉它之路。
初學吉它還真有些難度,因為要十指并用,左手要在琴弦上敏捷地找音階,右手要配合著左手撥動琴弦,而且兩手必須配合默契,協調一致,合上節拍,才能彈出囫圇曲調。因此初學常常是顧此失彼,左右手達不到協調,一支曲子彈得是斷斷續續,難以成曲。縱使眼睛幫忙在琴弦上盯著,也無濟于事。更糟糕的是,那細小的繃得緊緊的像絲線一樣的琴弦很有張力,手指用力按下去,便將指頭繃得生痛,不幾日時間,指頭上就被勒出一條條深深的痕跡,紅紅的,一碰就一陣陣的生痛,就是斷斷續續的曲子都難以彈出來了,嚴重地影響著學琴。但因學琴心切,特別是那琴弦一經撥動,一陣脆玉相擊般的悅耳聲就流淌了出來,散發在空間,撩撥得人是心旌搖曳,把心中愛美的心弦也撥動了,一時間,心中似有一股甜潤的泉水在汩汩流出,引得人對琴還是心儀不已。這樣即使手指生痛,但在流麗的音樂召喚下,那份痛也拋到了腦后,心中生發的只有學琴的勁頭。我就這樣在優美琴聲的召喚下,克服諸多困難,堅持練琴,并暗自下定決心:再難也要把吉它學會。接下來的時間,盡管每練一次,手指痛得都難以忍受,后來還起了厚厚的繭,但我絲毫沒有退卻。功夫不負有心人,僅幾個月時間我劇然有了長足的進步,從一個不諳音樂,五音不全的人,成為一個能彈奏吉它的人。首先是學會了彈單弦。左右手能默契配合,音符也找得準,一支曲子彈下來已是連貫成曲了,有的還不失流利,能邊彈邊唱。進而我覺得彈單弦單調,沒有和弦好聽,我就開始學和弦。學和弦更難,不僅要求左右手配合得天衣無縫,而且要彈出復音來,讓音樂富有立體感,使音色更為繁復,音域更為寬廣,聽起來更有美感和感染力。因此學和弦對我這樣一個缺少音樂底子的人來說是比較困難的一件事情。但迷戀上了吉它,學彈和弦又是那樣的心切,加上又有一段時間學單弦的基礎,因而只花了幾個月時間的勤學苦練,虛心請教,我竟然學會了和弦,而且彈得差強人意。后來是越彈越流暢嫻熟,直到能熟練地盲彈。對此我很是滿足,像攻克了一個堅強的堡壘,心里不知有多么高興。部隊訓練之余,我就抱起吉它邊彈邊小聲地和唱,浪漫而灑脫。人生的不順侘傺,命運的多舛不公,眼前的愁苦沮喪,都隨著音符飄蕩而去,剩下的只有琴聲帶來的陶然和向往。我就這樣在琴弦的悠揚聲中忘卻了那段命運的痛楚和坎坷,將自己的情感寄托于吉它,與吉它結下了深厚情緣。
為了免去老去借戰友吉它的不方便,吉它學熟后,我便萌生了買把吉它的念頭。可到柳州市的樂器商店一看,價格昂貴得出乎我的意料,一把竟要四五十元。這在當時可是一個較大的數目,一年的津貼積攢下來都不夠。但為了心中的喜愛,我還是一咬牙關,花了將近五十元買了一把通體呈亮、音箱板面為金黃色的上好吉它。退伍回鄉,我把它當成寶貝一樣地帶回了家鄉。
回到家中,彈吉它的時間明顯少了。當時在鄉政府上班,雖離家不遠,但我就住在那兒。晚上有時間我就把吉它拿出來坐在辦公室兼臥室的房間內將熟悉的曲子彈上一遍,把一座晚間顯得空寂的大樓彈得歌聲悠揚,不多的幾個青年人被吉它聲招引過來,便在那悠揚的琴聲中靜靜聽著看著。
結婚后,我彈吉它的時間明顯減少了。因工作和生活壓力大,既要到單位上班,休息日以及平時早晚回家還得忙里偷閑地下到田間地頭做農活,后來兩個女兒相繼出生,還要幫著帶小孩,時間都被這些事情給占得所剩無幾了,哪有時間再去浪漫地彈吉它呢?但偶爾心情高興或郁悶時,我也會抱起那把吉它彈上幾曲。或是憂憂戚戚地訴說,或是暢暢快快地吟唱,渲瀉著自己的情感,抒發自己的胸襟。有一次,許是吉它琴弦用得時間長了,在調弦時,手稍帶緊了點,接連調斷了兩根弦。從那以后,我也沒有閑心去買琴弦更換。那把跟隨我多年,曾驅趕過我心靈愁苦郁戚,也帶給我不少歡樂愜意的吉它就棄放到了一隅,再也沒摸過。又過了五年,我對樓上的一個有角樓的房間進行裝修,那把已放入角樓的吉它也就被封進了角樓內,再也看不見摸不著了。
我平時做夢較多,夢中常出現曾經歷過的眾多的事和物,但讓人感到蹊蹺的是,那把跟隨我多年,我十分鐘愛的吉它,自從斷弦不能彈奏后,罕見地未進入過我的夢境。我不明就里。但近段時間那把吉它卻兩次進入我的夢中,而且夢中我彈奏吉它的高漲熱情是那樣的清晰真實,像在青年時代一樣熱情似火,吉它更是彈奏得如行云流水般的自然。我抱著吉它是那樣的青春激昂,意氣風發,充滿向往。手輕盈靈巧地在吉它上劃動幾下,那好聽的音符就像鳥翅一樣輕盈地扇動起來,玉鈴般地散發到空中,輕裊飄逸,款款有形。繼而興致高漲,我兩手快節奏大幅度地彈起繁復的和弦,那沉雄、澎湃的音符就環繞在自己周邊的世界,人完全陶醉在音樂的氛圍中。我像回到了幾十年前那風華正茂的年代,心中儲滿了人生的理想,身上流淌著不竭的激情,腦海升騰起美好的憧憬。
春天的明媚下,我抱著吉它來到青草如茵的草地上,盤腿而坐,把吉它斜抱于懷中,彈起了《紅河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四季歌》等曾彈得滾瓜爛熟的曲子,手在吉它上滑動是那么的流利自然,像浮云拂曳大地、山川,自然得靈動如水。那優美的音符,從琴弦上流出,磁波一樣擴散到空中,飄柔曼逸,美妙致極,招惹得天空飛過的鳥兒也放慢了飛翔的速度,改變了姿式,頻頻望著音律發出的地方,久久留盼,完全被一陣陣樂律迷住了靈魂,在屏息諦聽。
初夏時節我抱著吉它來到一片靜謐的水庫邊。堤岸上有一溜柳樹,如臨水的麗人,染得一片水綠。我就坐在如秀發一樣垂下的柳蔭下,在碧水如鏡,清靜如夢的水畔,暢快地彈起了吉它。 那玉珠落盤的琴聲,一陣陣從細小的琴弦上發出,在音箱的放大作用下,像一絲絲無形的白云從琴身上飄散出去,飄進柳絲,飄向空中,飄向廣闊的水面,讓那片因水而媚的區域靈動如詩。尤其是那片平靜的水面,因了吉它的優美氤氳,煥發出了生命活力,不時有水暈閃動。那大概是水中的魚兒聽到了音樂難掩激情,活躍了起來,一群群浮游集聚水面,在側耳諦聽琴聲吧!我猜想魚們也一定是喜歡音樂的,不然也不會如此的激情難抑,相邀著興奮地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水暈。
夢的鬼譎多變,又鬼使神差地把我變幻到了昔日的部隊。我抱著吉它和幾個戰友一同走進營房后的小樹林里。清楚地記得那是一片小桉樹林,稀稀疏疏,地下是一片不濃的青草。我就與戰友們坐在草地上,彈起了《外婆的澎湖灣》《蘭花草》《駝鈴》《駿馬奔馳保家鄉》等我們在部隊常唱的歌曲。我彈著幾個戰友和唱著,將心中的那份高興情懷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我彈唱得是那么的專心投入,那么的嫻熟自然,那么的無拘無束,完全成了一個無愁童子,心里只有音樂音符在流淌。
夢中我仿佛隨風在穿越時空,抱著吉它在故園、部隊,山川、水邊到處地彈唱,彈得忘乎所以心花怒放,好像就是昔日懷抱吉它縱情放歌的重現。但與戰友們在一起,彈一支曲子的收尾時,因手上儲滿了力量,用力地向六根琴弦斜打下去的一剎那間,只聽見“嗶啪”二聲脆響,吉它中最細小的兩根琴弦同時被打斷,一聲剌耳的顫音將我從美夢中驚醒,回到了現實。回味夢境,我心潮難平,若有所失。
一場夢帶給我的雖是甜密和幸福,但我體味到的卻是悵惘和失落。我想到的是歲月帶走的美好韶華。那些曾經的青春歲月,那些真實無飾的日子,哪怕有酸楚痛苦摻雜在里面,但主旋律仍是青春飛揚,風華無限,人生的脈博中跳動的也是奮進的力量。可如今自己已在歲月中老了年華,一切的美好只有寄托在夢中,希望夢時不時展現往昔的美好。這樣多少也能畫餅充饑地慰藉一下古井不波的心靈,讓人在憶想中得到心情的愉快。今晚吉它之夢,興許也是對我平素喜追憶往昔的一種慰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