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古鎮的雕刻時光
李陽忠
臨近寒假,幾位驢友背著背包,帶著帳篷、睡袋和對節子拐棍,翻越幾座大山,來到金沙江東岸,以禮河西岸的娜姑古鎮。太平軍石達開駐軍遺址在這里,“萬里京城第一站”的白霧村也在這里。
古鎮不大,但卻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在歷史上盛極一時。古鎮始建于西漢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依山傍水。明清時期,各省籍會館、宗祠、文廟在此拔地而起,成為一個繁華的商貿重鎮,也是中原文化、蜀文化乃至楚文化相互交流的重要通道。部分古建筑的房檐、門窗上依然是工匠們留下的飛禽走獸,花葉魚人,古道、回廊、小巷、店鋪、廟宇、道觀依然是明清時期建筑風格,最原始的形態。那時,東川府銅產量占全國銅產量的一半以上,那些往京城和各省托運銅礦的馬幫都需經過這里,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差不多就是一個小縣城。娜姑古鎮因銅而生,因銅而名,又隨銅而逝。現在自然沒有從前那樣的繁華、熱鬧,甚至于感覺有一點點蒼涼、空寂、冷落。也許不是趕集的日子,集鎮上,幾株上百年的槐樹、柏樹、柿子樹,幾座斑駁的寺廟和破舊的天主教堂,幾間土木結構、白墻黑瓦的古屋,幾條青石板路錯落有致,構成了古鎮“銅商文化”特有的風貌。
偶然走進一個古樸、靜謐的“石木閣”,一位五十多歲,身材魁梧,頭發斑白,一頭長發飄逸,藝術家派頭的男士,嘴里叼著一支香煙,熱情地起身招呼我們。他,不就是三十年前的高中同學沈君?你,叫沈君?對對,是老同學嘛。快,幾位請坐。老同學依然和當年一樣談鋒甚健,僅僅是面色蒼老了許多。來來來,抽煙、喝茶,敘舊。剛在一個金絲楠木茶幾前坐下,一股墨香就撲面而來,整個店鋪大約一百多平米,空間非常開闊,都有序地擺設了千姿百態的根藝、石藝。目之所及,盡是各式精致的根雕藝術品,幾幅書畫作品、根藝盆景點綴其間,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古樸、高雅、精致,晶瑩剔透、古色古香。在這里,只需一杯香茗,呆上半日,便可細細品味出這里真正動人心弦之處。
其實,沈君當年讀高中時學習成績一直比我好的,考個本科大學絕對沒問題。因家境貧寒,父親早逝,母親殘疾而中途輟學。回家后不到一年就去西藏當兵,退伍之后,又到浙江去打工,開四橋車,別人開著是一直往路上走,一路順風,他開著是往農戶家里鉆,險象環生。然后是開石場,別人挖出的是石條,值錢,他挖出的是泥夾石,只能墊路。家里像樣的家具都沒有一套,妻子幾年買不起一套新衣服,嫁給一個沒有出息的男人,要多窩囊就有多窩囊,要多窮就有多窮。離婚成了她的最佳選擇。沈君是臨近50歲才開始接觸奇石、根藝這一職業生涯的。一個偶然的機會,走進浙江寧波一個根藝店鋪,他發現,我們農村人一向認為那些山上、溝壑里疙疙瘩瘩,七楞八翹的廢樹根、爛木頭,用來燒火、做飯,煮豬食都不受用的東西,在店里竟然成了有錢人的寶貝。一出手就是幾百元,幾千元,甚至幾十萬元。家鄉烏蒙山區的褐煤場、采石場,溝溝坎坎,田間地頭,到處都有各種枯死的樹根,形狀各異的奇石,而且西南地區,泰國、緬甸也有不少精品,只要相關手續齊備,不做違法之事,何必做一輩子的打工仔,窮一輩子呢?更何況作為一門藝術,根藝品都是匯集了大山的靈魂和制作者的靈氣,有它特有的無與倫比的藝術魅力。
回家后,他獨自開一輛五菱宏光,沿金沙江畔的幾個鄉鎮轉了幾圈,跑了三百余里山路,想看看金江奇石,但收獲不大。金沙江上已修建了溪洛渡、向家壩、白鶴灘電站,江水上漲,沙灘、奇石已全部被淹沒,且上好的金沙江奇石早已被人揀走,出賣或收藏。還好,在江畔懸崖邊拾到一塊形態奇特的朽木樹根,一個樹根疙瘩,經過歲月侵蝕,部分已經腐爛,辨別不出是什么樹木的根了,但沉沉的,不低于20斤,中間很多空洞,樹根上的紋理也是很別致的,絕對是一塊陳化木。帶回家后,有空就經常放在桌上反復端詳、審視。一個夜晚,他把樹根倒立于桌上,一轉,樹根的形態、紋理呈現出溶洞奇峰之景。再一轉,眼前突然一亮,奇跡出現了——好一個雄鷹展翅的氣勢。于是,找來村里老木匠王老三多年閑置不用的鑿子、刨子、鋸子、砂紙和打磨機等等,剔除腐質的部分,去掉多余的根須。一鑿一鑿地敲打,露出橙紅鮮亮的色澤和紋理。稍加雕飾、打磨,又去超市買來一瓶九十多元的橄欖油,把橄欖油涂抹均勻,更顯出天然的顏色和紋理。這個樹根疙瘩便成了他的處女作《雄鷹展翅》。從此,沈君便走火入魔,情有獨鐘,迷上了根藝。
和沈君一樣,我大概也可以算一個根藝愛好者,也許是經常參加周六的山野徒步,看慣了不少的枯樹虬枝,也許是自己已經上了一點年紀,也許是多年來喜歡美學的緣故。閑暇時間就去根藝店鋪或者一些集鎮走走,偶爾遇到自己欣賞的陳化料就買回家來,什么對節子樹的,黑刺的,柏樹的,紅果樹的。山水的,鳥獸的,人物的……,按照根材所特有的枝、節、洞、疤、瘤、扭曲、蟲蝕等自然因素,然后因勢象形,進行大膽的想像,修飾造型,在保持主干形體特征的情況下,把腐爛的部分去掉了,外形稍加砂磨、封蠟、拋光等工序,就使之成為一件具有天然特性與藝術魅力的作品。
與沈君的偶然相遇,足足談了兩個多小時。我們一邊敘舊、品茶、飲酒,一邊觀賞奇石、根藝,把酒話桑麻,話根藝。他說,都怪我們懂事太晚,幾十年前,我們去山上找來的燒柴,什么樹根都有,什么造型都有,在家里堆成一座座小山。結果呢,都被作為父母燒火做飯的燃料。真不知被我們燒掉了多少無價之寶,可惜啊。
在我的記憶中,確實遇到過不少珍稀材質。在西部山區生活的幾年時間,大藥山、大青山深溝里被洪水沖刷出來的陰沉木,江河里被擱置在沙灘的紅木,西南地區的金絲楠木等等,隨時都可以遇到。只是在那些年代,連吃穿問題都無法解決,誰也不會去關注、去尋覓、發現這些朽樹疙瘩的藝術價值,實際是自己基本沒有“審丑”的能力。后來才知道,用樹根制作家具、器物等生活用品在我國由來已久,而根藝作品竟然也有著上千年的歷史,唐代詩人韓愈有詩云:“神詎比溝中斷,遇賞還同爨下余。朽蠹不勝刀鋸力,匠人雖巧欲何如。”山溝里的朽木枯根,不僅僅可以用來做燒柴,如果經過匠人的精心加工,也可成為精美的藝術品。明清時期可謂鼎盛,更為注重精巧自然,渾然天成。當然,很多極具藝術感染力的作品基本被歷代文人雅士所收藏,或者成為宮廷藏品,在民間并不多見。
信息時代,人們在擁有繪畫、攝影、書法、音樂、電影、電視、網絡等媒體藝術之后,喜歡根藝的不僅僅是雕塑家、美術家、收藏家,民間很多藝人,甚至是凡夫俗子也習慣在一根一木中發現自然之美,感受一份寧靜,一種驚人的生命活力。浮華紅塵中,很多輪生的根瘤、樹疙瘩可能一輩子都與你無緣。比如真正的黃花梨、紫檀、崖柏,特別是現在已經瀕危的太行山崖柏,在懸崖上,耐得住貧瘠,耐得住干旱,耐得住寂寞。只需幾滴雨露,一絲陽光,它就可以活下來,屹立于懸崖,幾百年,上千年。涂上云的紋理,太陽的色澤。一根一世界,幾百年的等待,幾百年的佇立,幾百年的寂寞。巖石風化了,崖柏陳化了。滄桑歲月,彌漫著它的蒼涼、古樸、鏗鏘和堅守,詮釋著生命的價值和自然的偉力。
沈君認為,根藝作品是天地人和為一體的產物。根藝之美,源于自然,源于一種獨樹一幟而又天然的韻律。根藝之美,美在傳神,美在其自然與取舍、美在其稚拙與殘缺、美在其抽象。他還說,作品的質量與創作人的文化底蘊、美學修養、生活閱歷和藝術境界有著密切的聯系。我是一向都不注重精雕細刻的,“三分人工,七分天成”,“以奇為貴,以趣為美”。根藝是發現藝術,是把“丑”轉化為美的藝術,也是不可復制的藝術。根藝創作從選材、造型、構思和制作,直到命名,有的只需要幾天,而有的則需歷時幾月,甚至幾年才能完成。士別三日,還真的不能刮目相看呢。一個連大學都沒有讀過的人也懂得不少的美學知識,懂得根藝,懂得生活。
歲月在雕刻刀上流逝,沈君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用在了根藝作品的制作上。去年加入了民間藝術協會,并參加了全市的根藝盆景展示會,其中兩件作品在展示會上還獲得金獎,一件銀獎。獲金獎的根藝作品一件以“母愛”為主題,慈祥的母親懷抱一個嬰兒;另一件以“秋收”為主題,金燦燦的稻田,金燦燦的陽光。其作品基本沒有做任何雕刻和任何拼接,保持了樹根原有的色澤和紋理,保持了原有的自然風韻。他是在用心去感悟現實生活中的歡樂、痛苦、光明、黑暗、希望和迷茫,并將這些真情實感注入到他的作品中,使他的根藝作品更具備了生命力、想象力和穿透力。
在“石木閣”品味良久,竟忘記了自我、忘記了時間。走出“石木閣”,酒意朦朧。小巷里,冬日的暖陽灑在青石板上,我們意外地看到幾個老人或者拿一節對節子手棍,或者是一串崖柏珠子,或者是一件精致的核桃把玩,悠閑自得地散步、聊天,也有幾個圍坐在道觀門口,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古鎮的日子似乎因為有了根藝品而慢慢變得豐富起來,生活也雕刻的那么自然、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