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南趙莊村的時候,太陽剛升到屋頂高,田野里成熟的莊稼,被綠樹炊煙覆蓋的村落,披上了一層暖暖的桔紅色。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們終于達到了目的地。
同行的老李對司機小閆說:“開慢一點,到前面找個人問問,趙書記住哪兒?”
我說不用問了,就在村中間場院南邊第一家,我常來這村的。
車子快開進村子的時候,我注意到在路邊的一塊荒地里有一個墳頭,是新土,奇怪的是這墳頭非常小,在秋草和野菊的掩蓋下幾乎看不到。我指給老李看,老李說:“還精神文明村呢?咋又弄了一個墳頭來。”說話間,我們來到了南趙莊村村支部書記兼村主任趙廷謙的家門口。老趙家的大門口敞開著,院子里掃得很干凈,剛一進院我們就看到老趙在吃早飯。他端著一個大碗,見我們來了,他丟下飯碗快走出來:說:“這大清早的,你們怎么來了?”一邊招呼我們進屋。在屋里坐下后,我向他介紹我們報社的記者部主任老李,司機小閆,他一一同他們握手,臉上的表情真誠燦然。
我說:“老趙你先吃飯,呆會兒再談工作。”
趙廷謙喊他在廚房忙活的媳婦:“秀英,再下幾碗面條,窩兩個雞蛋。”我再三向老趙解釋我們在城里吃過早餐了,他這才停止了對媳婦發號施令。這時,老趙的媳婦也扎煞著兩手過來問好了。
老趙吃過了飯,我向他介紹了我們此行的目的:挖掘幾個在外務工的好典型,通過宣傳,帶動全市外出務工工作的開展。聽了這活,老趙憨厚燦爛的表情變得陰沉凝重,好大一會兒不說一句話。一根煙吸下去,他長嘆一聲說:“領導,我給你們說實話,要說采訪,咱歡迎,可你們來的不是時候啊。”
我心里格登一下,剛進村頭時那新墳頭的影子又浮現出來。我也點了一支煙,對老趙說,“別慌,慢慢說,咱實事求是,有什么你就說什么唄。”
老趙讓他媳婦泡了一壺茶水,每人端上一碗。他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又嘆了一口氣,才打開話閘子。按我們掌握的情況,小南趙村確實是在外務工的模范村,因為宣傳發動得好,這個村在外務工人員有一百多人,僅在廣東省就有好幾十號人,姑娘十八九歲、小伙十六七歲就外出掙錢。老趙說:“甭吹咱自己在這方面下了多大功夫,光電視啊里演的就夠顯眼了,村里人都說,你看人家城市人穿的、吃的,活得就不是一樣人。這電視把小伙、姑娘的心都攪野了,不用你磨嘴皮子動員,他們早就動了這個心了。”
“光向外頭跑,也掙回幾個錢不?”老李問。
“掙錢?當然不少掙,不掙錢,政府還提倡這個?村東頭‘黑蛋’家的閨女,去年過年,拿回家的錢光一百元一張的有好幾沓,樂得他爹挨家串門子吹。還有我們生產隊‘白臉’家的,姑娘在城里開了個發廊,隔三隔五就寄回錢來,燒得他兩口地都不想種哩。”
老李聽得兩眼放光,他不停地在一個黑皮筆記本上記著。趙廷謙說:“我說李記者,你別先忙活,你聽我把話說完。凡事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這不……”他說到這里,剩下的話又咽了回去,臉上的表情又沉重起來,厚重的嘴唇抿緊了,小眼睛里似乎有淚光閃動。屋里很靜,似乎能聽見院子里秋葉落地的聲音。
不知為什么,我又想起剛進村口的那座新墳。
“老趙,你們村口的那個墳是怎么回事?咋又添墳頭了?”我問道。
老趙點了一支煙,又扔給我們每人一棵。在煙霧繚繞中,他繼續沉默著,過了好大一會兒,他說:“我領你們串個門吧。”
天氣格外晴朗,湛藍湛藍的空中,太陽慷慨地播撒著溫暖。樹木的葉子一動不動,靜靜地承受著陽光的愛撫。農村的大小街道都沉浸在這種寧靜、溫暖中,仿佛一幅澄徹透明的秋色圖。在趙廷謙的帶領下,我們東拐西拐,來到村南一家門口。這家院子不大,但很整潔,尤其是院里一棵石榴樹,紅彤彤的石榴在茂密的綠葉映襯下,更加鮮艷奪目。院里沒人,但屋門口敞開著,一切都非常地靜。老趙站在院里,喊 了一聲:“小靜他爹,有客來了。”
又喊了一聲,從屋里才走出一個40多歲的男人來。他長得有些削瘦,清澄的一雙眼睛有些木,似笑非笑地招呼我們進屋。這時,又從里間屋走出一個中年婦女,看我們的表情也有些木,眼睛紅紅腫腫,好像剛剛哭過。
趙廷謙對那男人說:“小靜他爹,這是市里來的記者,想了解一下咱小靜的情況,你給說說行吧?”
男人點了點頭。那女人看了我們一眼,低下頭去嘴唇翕動著,淚珠一滴滴從臉上往下滴。她突然跪下了,拉著我的衣角,聲嘶力竭地說:“同志,你可要為俺閨女伸冤啊,俺閨女是被逼死的啊!”接著便是嚎啕大哭。
我不忍心看他們夫婦那悲痛的樣子,眼睛移到掛在墻上的一個相框上去。驟然,我心跳加速,一股冷氣從腳底竄升到頭頂,渾身僵住了一樣。相框里,有一個少女在恬恬地沖我笑著,那目光還似昨日那樣清純……呵,是趙曉靜,她死了?是趙曉靜死了?霎時,我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被什么塞住一樣悶悶的。
今年8月初,我騎摩托車下鄉采訪。在南趙莊村北經過時,有人背著一大捆草在前面慢慢地走,那捆草像一座小山堵住了我前行的路。我熄住火,推著車跟著那草堆一點點地向前移。離得近了,我聽到有人在唱歌,是女聲,清清淺淺如溪水一樣的歌聲從草堆的那邊傳來。我默默地跟著,細細地聽她在唱,因為聲音不大,聽不清歌詞,我只能體味那聲音中傳達出來的清純之美。走了好大一會兒,來到一個岔路口,那背草的人向村里走去 ,我急忙推車繞了過去,側眼而覷 。是一位少女,她穿著淺白撒了小碎花的褂子,淺棕色的褲子,白而纖細的腳穿著一雙涼鞋。臉被長發遮住了。這時,她注意到有人看她,倏地轉過臉來。
“周老師……”。
“曉靜……”
我們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她趕快放下草捆,下意識地用手向后?一?長發,不好意思的沖我笑了笑。她問,到我們村采訪?我說是路過,我問曉靜你考上大學沒有。她低下頭,咬著嘴唇,輕輕搖搖頭。我說,你上高中那會兒給我們報社投稿,我就勸過你們不要光愛好什么文學,要著重攻幾門主科,你看這不應驗了。她點點頭,沖我笑笑,還是那樣恬靜、自然。
過了一會兒,她說:“周老師,你看能不能在報社給俺找個臨時工干?”
“工資挺低,還不一定哪天有機會。”我向她解釋。
她似乎很理解地點點頭,然后,眼睛看著遠方的藍天。
“等等吧,有機會我一定給你想著。”我怕她失去信心,就安慰她。我幫她把那捆如小山一樣的草放到她孱弱的背上,她慢慢地轉過身,又向后??長發,說:“謝謝你,周老師。”臉上又是恬恬地一笑,即隱沒在低垂的長發中。
我發動摩托車,趕緊離開。不是因為怕承擔什么信譽負擔,而是擔心自己管不住即將涌出的眼淚。
中午回到趙廷謙家,通過趙曉靜他爹、他娘的敘述,趙廷謙的補充,我漸漸理清了頭緒,明白了事情的經過,今年9月份,曉靜和村上二十幾個小姐妹踏上南去的列車,來到南方一座城市開始打工。經同鄉一姐妹介紹,她去了一個酒家,當時介紹人說,只是端端盤子洗洗碗,一個月下來管吃管喝,還掙五六百元。她挺高興,這座光鮮亮麗的大都市印證了她的美好想像。剛到的頭天晚上,她和幾個小姐妹擠在一間小屋里睡覺,突然闖進來幾個漢子,把她拽到另一間屋子里,酒家經理要她同意賣身接客。她說死也不同意。抓她來的幾個男人就撲上來輪流奸污了她,并用刀子在她大腿內側劃了兩道。事后,把她就關在這間小屋里。
深夜,她從窗子里爬出來,用藏在鞋墊下的錢買了一張回鄉的車票。回家后,她變得精神憂郁,吃飯很少,門也不出。終于有一天,她吞食了大量安眠藥自殺。據醫生說,她死時手里抓著一本泰戈爾的《飛鳥集》。按照當地風俗,未婚女子不能進祖墳。趙廷謙說:“這女子好可憐,就別火化了,有責任我擔。”于是,她被埋在村邊的一塊荒地里。
中午,我們在老趙家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黃昏,我們才離開南趙莊。 在車上老李說我喝醉了,先是罵罵咧咧,再就是瘋瘋癲癲地哭,癡癡地睡,出門時還沒忘給老趙家扔下兩張大票。
我無語,只感覺頭沉得厲害,疼得厲害。路過趙曉靜的墳時,在那野菊叢中,我竟然看到她恬恬地笑了。在這秋日殘陽的余輝中,她的笑是那么地圣潔,那么清純。我從心底希望,在這故鄉溫暖寬闊的懷抱中,這位好姑娘睡得一定非常安靜、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