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中是在小學中度過的,確切些說,是在生產大隊(中心村)的中心小學讀的初中班,畢業證書蓋的是也是中心小學校的公章,不過畢業證書早扔了,不然應該有點文物價值。不過,這是我上大學之前所獲得的唯一的畢業證書。
中心小學在離我家六華里的前村,比我們原來的學校大許多,是我們大隊和另一個大隊合辦的。前后兩排房,一共有二十幾間房子十幾個班,中間是一個大操場,以前我們開運動會來過,周圍是一些高大的榆樹,整個校園自然比我們原來的學校氣派多了。我們是全班端,沒經過任何考試或選拔,愿意念的都上,當然也有一些嫌遠不去的。畢竟是初中,這里,老師也分科了,教數學的只教數學,上語文課的只上語文課,再也不是一個老師拳打腳踢的管一個班的所有課了。除數學語文之外,還開了物理,其它還有農業常識等。教數學的和物理的老師,是剛從地區師范學校畢業的,總算是受過正規教育,又趕上“復課鬧革命”,上課規范多了,況且我們誰都沒見過真正的初中,覺得還很好。
教數學的老師姓王,個子不高,黑瘦黑瘦,沉默寡言的樣子,沒事就自己在一旁想事情,可能有些神經質,思考問題時嘴還在不停地動。但是這位老師教課非常認真,如果誰向他請教問題,他甚至會用驚喜般的熱情來解答。他對我們常說一句當時經常批判的一句話:“不管咋說,還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呀!”好在他是黨員,哥哥還是大隊會計,算是根正苗紅,也沒人抓他的把柄。有意思的是,王老師教什么課,就把這門課看作是他的地盤,后來他教語文時,又經常這樣說了:“還是得學好語文,這是根本,你們沒看見各單位寫材料的大筆桿子嗎?就是因為他們念書時語文學得好,能寫,才受領導重視,提干部也快”。其實,這恰恰是那時候常常批判所謂“讀書做官論”,但是他不在乎。如果誰要占他的課,他絕對不同意。有一次,我們班主任要占他的課開批判會,他當即大怒,指著對方的鼻子問他有什么權力隨便停別人的課?后來吵起來,他就端出我們班主任當年借反右報復逼死人受處分的老賬,對方只好讓步。現在想來,這位老師在當時真是個“奇葩”,其實他和我們班主任的兒子,就是教我們物理課的老師是同學,關系看來還可以,但是觸碰了他的底線就不再講什么情面了。況且,這位王老師說話是有根據的,他在剛畢業時,被公社教育組借用半年,有權力看了全公社所有教師的檔案,自然包括我們班主任的。王老師常說:“我的原則是,你不惹我,我不惹你,你若惹我,我必惹你!誰怕誰呀?”由于用心,他講什么課,都很好,很透徹,用心聽,真的很開眼。
我的班主任老師姓楊,他本來是我爸爸的小學同學,據爸爸說,小時候楊老師還是挺斯文甚至有些膽小的,但是,我們班同學都既恨他又怕他,倒不是因為他要求嚴格,而是因他總喜歡抓階級斗爭。但他所謂的階級斗爭新動向,其實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譬如,有的學生淘氣,在女生的鋼筆水瓶里尿尿啦,有的在紙條上寫了幾句罵人的話扔到別人的書桌里啦,等等。有時,甚至就因為有的女生比他女兒長得漂亮,或者是誰比他女兒考試的成績好,都算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他的女兒和我們是一個班的,平心而論,除了個子不算高外,其它的還算挺會長的。譬如,臉瘦身上有肉,是現在女孩子追求的最高境界吧?人家就是。可以說,楊同學的五官布局無可挑剔,可以說是長的星眼櫻唇,膚色白皙,但就是因為受她父親的嬌慣比較多,有些仗勢欺人,也喜歡挑撥離間拉幫結伙。班里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同學,大個兒,愛笑,長得唇紅齒白的,學習也很好,楊小姐仗著其父的淫威,總是擠兌人家,最后那個女同學只好不念了。楊同學與別的同學有矛盾也正常,但在她父親我們的楊老師看來,就絕對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了,他仿佛就是黨的化身了,雖然他一輩子也沒有入成黨。因此,每天上課,他總是站在講臺上,兩眼望天,然后在胸脯一挺的同時足尖點地,說一句:“我教二十多年學,什么學生沒見過?你們現在做的很——不夠,要很好地考——慮一下子,毛主席是怎樣——說的,我們應該怎樣——做”,于是再胸脯一挺,再足尖點一次地,每天如此。然后,就開始數落班里最近階級斗爭的種種表現。常常,一節課就這么過去了。有時意猶未盡,就停課。如果發生點什么事,就挨個審訊,光承認錯誤還不行,要挖根源,論危害,甚至大打出手。冒犯他的如果是出身不好的,那就更倒霉了,他一定會在全班面前上綱上線,給這位同學一個最嚴重,也是最讓人抬不起頭的定性:這是出于他反動階級的本性。一個叫孫維國的同學出身不好,楊老師可能是和他家有什么過節,總是看他不順眼,就愛找他的茬,直到逼他退學為止。
當然,楊老師對學生也有表現溫柔的時候,尤其是在他提問,女生沒有回答對時,他就常常面帶微笑地努著滴著涎水的嘴,湊到女生面前,鼻子哼著“嗯——~”在用手輕輕地拍女同學臉的同時,嘴里還發出切!切!的聲音,以示慈祥性懲罰。大家都明白,這是在借批評吃豆腐。一到此時,男生都不好意思看,女生包括他女兒只是尷尬地笑,背后都說楊老師在發賤。發賤,在此是輕浮猥瑣的意思。
由于出身不好,我在班里一直安分守己,從不敢亂說亂動,但他還是看我別扭
經常抓我的白專典型。其實那已是“文革”后期,已經提倡“復課鬧革命”,“要
學好社會主義文化課”了。當然,他對自己女兒的學習還挺重視的,一考試,誰
如果超過他女兒,他就會發現這是資本主義復辟的苗子,這樣,誰就該倒霉了。
我們正趕上所謂“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年代,所謂小學五年,初中兩年,高中兩年,九年一貫制。我的初中生活,就是在王老師的欣賞鼓勵和楊老師的諷刺打擊中過去了,下一步,是能不能上社中的問題。
因為公社中學簡稱社中的規模有限,不能全班端,所以像我們這些由各大隊辦的初中班,只能半數升高中。誰去誰不去,自然得一個章法。但是,不能考試,因為那是復辟,上面的精神是推薦選拔相結合。也就是由同學推薦,班主任平衡,最后學校批準。其實,有相當一部分同學無意再讀,所以在表態會上,有不少同學都干脆說,自己要“一顆紅心,一手準備,回家干活”。當然大多數還想再念幾年,于是就要在“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中競爭。推薦時,別的班都是大家坐在一起,公開推薦。雖然有人為此拉幫結伙,但每人心里也都有一桿秤,不讓學習好的又沒啥毛病的上去感到過意不去。
那時,學校經常批判智育第一、白專道路是不假,但畢竟是學校。在大多數老師心里,還是喜歡學習好的學生;在學生心中,學習好的還是好學生的標志,這可能就叫良智不泯吧。更何況,一群十四五歲的孩子又能有多少彎彎繞,能有多少“階級意識”。但楊老師把我們班分兩伙,我在的那伙,我幾乎全票通過,但在另一伙,卻落選了。因為在推薦之前,楊老師聲言厲色地所謂揭露了我父親所謂的歷史問題,其實大家早就知道,只不過都沒咋當事兒。但聽他說推薦我這樣的人上高中是階級立場問題,于是就都慌了,我也不是誰的三親六故,犯得上為我犯路線錯誤嗎。所以雖有幾個頑固不化(這是楊的評語)的平時和我較好的同學仍推薦了我,但在那一伙中以不超過半數為由被否決,勝出的必須是兩伙都通過,于是,我落選了。我的初中學習就這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