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山傍水,翠煙云屏環繞出一片軍魂陵園。青竹林立,松柏為鄰,還有一溪清流,緩緩地流淌著幽冷的青光。而天空中淅淅瀝瀝的雨絲,凝聚在花崗巖石碑上,滴著一行行淚痕。仿佛上天賦予軍人凜凜風骨正氣的同時,授予他許多柔情。恰值春風拂過,輕吻著他的睡夢,似低吟淺唱,又如泣如訴。
我知道,人總有一天要歸還故鄉,葉落歸根。父親一生戎馬倥傯,雖非馬革裹尸,卻也壯懷激烈。66年的光陰,合著曾經的一切,化作一縷云煙,一捧黃土掩埋。青山依舊,只是陰陽兩重。三十年矣,仿佛昨天。我不能把記憶的燈熄滅,也只能在每年的清明時節徘徊,在磊磊青冢之前為他掃墓祭酒,敬獻一束鮮花,細數我兒時被一雙大手牽著的溫暖。
父親,從軍前故鄉人喚他為“秀才”,我從發黃的老照片能喚回沉睡的當年。從秀才和幾個同學逃學開始,由粵西趕了許許多多急路,走到了陜北。當一卯卯山梁上,升起的陽光灑滿身體的時候,也許是延河水洗濟一路風塵的時候,甚而是紅米飯南瓜湯給予饑渴光明的時候。從遼北到長江到瓊海,直至南海艦隊掛起遠航的云帆旗幟巡游在共和國海域的時候,是歷史的長河告訴了我這一切。
從未聽說過秀才上過軍校,鄉里人也從來沒見過秀才豆油燈下研習兵法,這個逃學的秀才,一直是我心中的迷。
我在父親的石碑前能探尋到什么?青草上的水珠,輕輕搖動著的樹梢,樹枝上掛著的一絲殘破的風箏?一如當年錦繡河山廢墟上的殘骸碎片。馬背上的父親,穿山越嶺,燼余的硝煙野火,高舉勝利大旗開懷暢飲,高唱《義勇軍進行曲》。我斷然沒有那份飄然襟懷,也無法體驗那種人生豪邁。我只能匍匐在石碑下喃喃自語,哪怕你罵我沒有出息。
父親賦予我一生命,而我延續的也只是生命,是我姓家族的香火,而這一脈香火,此刻,只點亮他墳前的一注青煙。
我自從混跡到塵世間,玩劣不羈,變換了許多職業身份,迷失了自己。為名忙,為利忙,把常回家看看只當歌唱。
在父親的墓前,覺得自己突然蒼老了許多,此刻與他對話,知道了什么是父子情深。心海的聲音,只有云帆理會,父親的聲音,我自明白。你經受過冷酷的秋雨寒風,提三尺劍,可以直視惡魔的眼睛;你可以駕漁舟,乘風破浪。我漸漸領悟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歡樂?什么叫悲苦?什么叫挫折?而不是像小雞一樣蟄伏在你的臂彎下。
記得我說過“好漢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混話,傷了父親的一番苦心。我逃避,逃避父親的威嚴,從來不愿回家,總是想逃離父親逼人的目光。
許多年后,人海中,偶爾我會碰到像父親那樣的軍人。難免會久久的注視,默默地想,曾經獲取的愛,雖然是嚴厲的,但它依然不失為一種父愛。
總是記得上世紀,八八年那個漆黑的夜里,病床前,父親的笑容漸漸地難以為繼,帶著英雄的疲憊,走完他一生軍旅生涯。原本能夠穿透我的眼眸,見到我后,慢慢消沉的那一刻,我失聲了。那張我再也熟悉不過的臉,隱約只露出久遠的余韻,仿佛寫完一本人生長篇巨著,輕輕的合起,終于松了口氣。那一刻灑脫儒雅令人垂淚。從此,我孤獨的走入深夜的隧道,只留下遠處記憶的亮光。
墳前,我重新锫上一捧凈土,仿佛為父親披上一身軍裝,讓他從容的走向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