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街燈閃閃。我牽著老伴兒的手,緩緩地走在小區外的人行便道上。沒有情侶的浪漫,沒有新婚的甜蜜,只有兩顆蒼老的靈魂,相濡以沫,緊急地依偎在一起。
幾個月前,老伴因頭昏,視力下降,行動不便,住進醫院,確診為腦卒中。住院治療無明顯效果,只好回家養病。按醫囑,除服用各種必備藥外,還要求加強鍛煉。每天督促、帶領她散步,成了我的義不容辭的責任,少年夫妻老來伴,活到這個歲數,才知道老來伴是多么不可或缺啊!
我為她準備了一根拐杖,她不愿意用,怕人笑話。散步時,遇到熟人,她趕緊放開我的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那踉踉蹌蹌的腳步像個微醺的酒漢,真擔心她會不小心跌倒。熟人走遠了,她又會重新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跟著我,亦步亦趨。我問,感覺怎樣?她說,還是這樣踏實。說話間,她滄桑的面頰洋溢著知足的笑靨。
踏實,不僅是軀體的依靠,也是心靈的寄托和信賴。為了她一句“踏實”,我默默地承受著來自對方的壓力,一步、一步,走在暮色蒼茫的人生之路。
我想起了一句流行歌曲中的歌詞,“世上最浪漫的事,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我想,那是年輕情侶之間浪漫的承諾。對已經變老的人來說,老年生活,并不浪漫,也不瀟灑,而是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重重的壓在肩頭。
人老了,離開崗位,享有養老金,在安定、和諧的環境里過著恬淡無憂的日子。如果有錢,有空,有體力,經常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那是浪漫;閑暇之日,約上幾位好友小酌,對酒當歌,談詩品畫,那是最愜意。可是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各家都有難念的經。
人老了,疾病和死亡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最可怕的是患病。得了絕癥,傾家蕩產,最終人財兩空。得了老年慢性病,終生服藥,長期遭受病痛折磨,生活質量一塌糊涂。子女有自己的事業,家庭,自顧不暇。伺候病人只好靠老伴。七年前,我患病住院治療。一個多月時間,老伴形影不離病床。喂飯、喝水,大、小便都由她一人負責。孩子要求替班,她不放心,怕出閃失。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我很快康復。關鍵時刻還得依靠老伴,因為老伴在身邊,心里才踏實。他(她)才是陪你最終走完一生的伴侶。
人老了,記憶力減退,脾氣會變壞,俗稱老小孩。老夫、老妻常為雞毛蒜皮瑣事爭吵不休。我記得一位同事講過他年邁的老爹、老媽在回憶起老宅子門口那棵老槐樹時,為樹長在大門左邊,還是大門右邊而發生爭執,老倆各執一詞,互相指責對方糊涂。為此,雙方半個月沒說話。最后還是通過兒女們勸解,才息事寧人。像這樣的事,年輕人當笑話聽,覺得不可思議。可是現實生活里卻時常發生,見怪不怪。老伴炒菜,忘了放鹽,吃起來寡淡無味。當你問她為啥不放鹽時,她就翻臉,“你以為我是故意的嗎?”對此,我常常無言以對。如果反唇相譏,必將是一場內戰。過日子,難免發生矛盾,爭爭吵吵,白頭到老。老伴常說,你大男人,不要和我一般見識。我也常常反思,為啥要與病人較真呢?好在兩口子打架不記仇。口頭上咒你,損你,心里疼你,惦著你,這就是過日子。
到了老年,就像從坦途進入歧路。路上沒有風花雪夜的絢麗的風景,倒是充滿了寂寞和無奈。當身邊親人、朋友、熟人,一個個走完人生之路,離你而去,心中會有難言的孤寂和恐懼,也常常為一些往事中的缺憾追悔莫及。
我的一位老鄰居、老朋友去年春天患絕癥,七個月后,散手人寰。他的老伴痛不欲生,懷著沉重的遺憾在微信上寫了一篇泣血悼文,緬懷老倆曾經的青梅竹馬、舉案齊眉、相濡以沫的經歷,敘述了與老伴生離死別時那些令人肝腸寸斷的細節。看后讓人喉頭哽咽。我問她,你在老伴住院期間跟他在一起嗎?她說,整整陪了他七個月。我問,你有對不住他的地方嗎?她說,沒有啊!我說,那你還有何遺憾呢!人生的旅途中,總會有人先行一步,活著的人,不應該沉湎過去,而是要面向遠方。
在我倆婚后近五十年的歲月里,有當兵兩地分居、天各一方的孤獨;也有為工作舍小家,顧大家的無奈。數十年來,老伴用柔弱的雙肩挑起家庭重擔,免除了我的后顧之憂。回憶當年,我對她都有深深的愧疚感。直到有一天離崗退休,才想起經營屬于自己的安樂窩,以男子漢的身份與她分擔家庭重擔。可惜,“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如今,華發滿頭,步履蹣跚,才知道歲月不饒人。我老了,她也老了,在有生之年,盡丈夫之責,多給她些扶助,以此撫慰她那顆孤寂的心。
值得慶幸的是,我還可以陪她,還能牽她的手,與她共同在暮年的人生旅途中,迎著夕陽,披著晚霞,往前走,直到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