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麥收罷，老文、老忠他們，你買上豬頭肉，他帶瓶好酒，還拿來花生米和火腿腸，幾個人到老土家。
老土說：你們過來就是，拿什么東西呀？
老文說：咱也學城里時興的A A 制，省事。
老土說：A A制？
老忠笑著說：就是大家一起出錢的意思。
土嬸用新麥面和了面，準備做手工面，又做了大燴菜，搗了蒜泥。
老忠說：還得做咸菜蔥花高湯，按從前的做法做，不要加別的東西。
土嬸說：你土哥再窮也不會這樣。
老忠說：憶苦思甜么，多少年沒吃過地道貨了。
土嬸說：中。土嬸上好菜后說：你們先喝。俺去做面。
老伙伴們喝了幾口酒后，處于微醉狀態，舌頭就放開了，說今年的麥子還行，可就是只掙了口糧，掙不來錢。
大家說是啊是啊，種地不賺錢，就是賺了夠吃的糧食。
老忠說：還是老土行，八十年代中期就跟著人家攬到一項業務，一下子就賺了一萬多，那時候，到處都在宣傳萬元戶，那可一家人好幾個人搞專業生產，干一年才能掙來的，可老土他們兩三個禮拜就掙來了。要知道，那時候，蓋五間大房子才一二千，在城里上班一月才掙三、四十塊呢！就是現在，一個好技術工人，一月才一萬。
于是大家都說老土有本事，給他敬酒。
老土說：不是那么回事。
老文他們也清楚，老土的那項業務，是一個背影很深的人承攬的，要不，在當時物資十分緊張的情況下，正規單位需很長時間搞到材料后才能完成業務。老土在那個團隊里面只是個小人物，出把蠻力而已。那項業務各種成本扣下來，每人到手的也就是一百多塊，當然大頭是承攬人拿的。
老土嘴欠，掙了些小錢后，把這事說出來，給他帶來好多麻煩，當場就有人向他借錢，他說沒有掙那么多，到手幾張大團結（十塊錢）都還了外債，還欠著人家的呢。人家不信他說的，罵他六親不識，后來好多人也跟著罵：真是越有錢越摳門……，還有人找他，要他給介紹工作……，老土頭大了，就跑到外面打工，好幾年沒掙到啥錢。
老土說：這是啥年月的事了？別說了。
老忠說；不說這個說啥？你老土一輩子自豪的事就是這了。東頭那個誰家的小子，明明不過是個小保安，他爹娘到處說他能掙一兩萬，俺呸！看咱老土，現在就是個種地的，不是在外面掙不來錢，是在追求更高尚的生活！三十多年前就能一月掙一萬了，那時候的錢才是錢！一塊錢能叫幾個肉菜！現在的一塊錢，上不了一回毛房（廁所）！買不了一瓶水！一個小保安，一月一兩萬？你信？
老文說：人家可能說的是一年下來一兩萬。
老忠說：不是，他們吹的是一個月。
老文說：是保安頭兒嗎？
老土說：反正人家在城里住，一年也不回來幾次，平時也沒什么聯系，村里有什么事找不到他們，他們吹什么牛都行，沒啥麻煩，咱們吹牛就不行。
老忠說；有啥不行？俺在他們面前說俺的力氣能拉火車呢。
老土說：你為什么要這樣說呢？
老忠說：人家心里就是一臉瞧不起人的樣子，俺的壓壓。
老文說：剛才說了，人家吹牛沒事，你吹，有什么事讓你充大頭，你當不當？
老忠說：俺不當。
老文說；你的心臟夠大。不過大家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也就不為難你，都知道你家是老婆說了算。
老忠說：當然，漢子們大丈夫，家里的小事她說了算，世界上的大事俺說了算。
老土譏笑，說：你就在那里吹吧。吹牛不用上稅。
老忠反諷，說：俺吹牛沒上過稅。你老土可是上過稅的。要不也不會……
老文說：你們不要說了。打算啥時種玉茭呢？
老忠說：不急，過幾天。簡單，大家合伙，雇機械種。
老土說：收割機留的麥茬太高，影響出苗。
老忠說：割麥時你多掏一點錢，就不會留那么高了，不過也沒啥。你呀，就是只會算小賬。用收割機收麥你是最晚的吧？
老土說：還不是想省幾個錢。
老忠說：你就沒算過，萬一天不好，麥子沒搶收好，可不是省幾個小錢的事，再說，人工割麥子把人累壞了也不值。
老土說：光靠種地不中，搞點什么才行。老忠你以前養過豬，現在為啥不養了？
老忠說：太累，又不賺錢。你以前也養過豬，還能不知個中辛苦？
老土說：知道。以前養豬還真不容易，得有指標，這樣隊里才給點飼料，一頭豬一年下來，四五十塊錢，四十多年前可管大用了。好多人家要養呢。
老土說道：分了地后，好多人家養好幾頭豬，還中，后來就不中了。現在，要么不養，要么大養。現在不養它幾百頭，根本不來錢。
老土繼續說：一個豬崽，上百，一百個豬崽光本兒就得好幾萬，從那兒弄？現在豬市場波動太大，弄不好就賠了，所以好多人想想，就不干了。
老忠說：還有賣豬難。過去是辛辛苦苦養大了，得自個拉到公社收購點，平時喂的都是稀的，賣時喂的稠稠的、肚子灌的大大的，讓豬增加份量，好多賣幾個錢，天不明就找人捆住拉到公社收購站，這收購站一年到頭就那么幾天才收豬，大家排隊等人家開門，人家直到快十一點才收豬，這時豬早就把吃的拉出來了，還餓的直叫喚。大家為啥去的那么早？怕去遲了排不上隊人家不收了！還得拉回去明天再來！人家為啥收的那晚？就是讓豬把肚子里面的東西都拉出來!當然，你要是有門子，就是十一點過來，人家立馬就收了。
后來就是賣給豬販子，人家也不傻，不知用什么辦法，過磅前總能讓豬把屎尿拉出來。
現在只有正規的屠宰場才收豬，屠宰場要檢查半天，生怕會有什么衛生問題。
老文說：前一陣子還辦了養豬培訓，咱石林黑塔村的老支書會后還發了言、上了報。說搞公司加農戶么，從公司里賒來幾頭小豬，養大了公司收，這樣，農民用小本錢，養幾頭豬，雖不大富，可也是多少掙點。
老忠說：你看書把腦子看壞了，你找人把幾頭豬送到公司的費用，就把你養豬掙的錢賠進去了。反正養那么幾頭豬不中，還不如找個工打實在。
老文說：走不開的話，多少也能掙點。上面說要大規模養。
老忠說：大規模養要大投入。以前呢，豬糞隨便拉，污染環境沒人管，現在不行了，不處理好糞不中。環保投入就需要大筆錢。按理說，豬糞是很好的肥料，可是人們現在不用了。處理好了后沒人用還是不中，還是污染源。
老土說：不花錢讓俺用俺就用。
老忠說：你算了吧。你那一畝三分地，還是用化肥省錢省人工。
老土說：小樣兒干，不中，大樣兒干，沒本錢。
老文說：合伙干啥樣？
老忠說：辦好了還好說，辦不好，大家就不好說話了。再說，養豬風險大，你沒聽說有個豬周期？
老土問：豬周期？
老忠說：就是豬肉一年一個價。今年漲了，大家都跟風養，結果導致明年豬價下跌，大家賠的不行，就不養了，于是后年豬肉上漲，大家又跟風養，到時又賠了……，結果小戶干，一家賠一家。只有大規模養，才能不管風浪起，穩坐鉤魚臺，價底，權當賠錢占市場，價高，赴機多賺。前一陣子俺家親戚說起他們村里，扶貧隊想讓他們搞大規模養殖，俺說不中。
老土問：這是好事，為啥不中？
老忠說：您看啊，不是先把大盤子盤起來就行了，后來的事還多著呢：糞要無害化處理，還在搞什么沼氣，還有自動屠宰線，還有冷藏庫和冷藏車，還有銷貨渠道，一年干一項也得干好幾年，可他們一兩年就走了，和他們合作的單位和人，會隨后把資本抽走，后面的事就沒法干了。別的不說，你攤子開的再大，可是環保不過關，就辦不下去，可那里去找搞環保的錢？沒人，誰把錢貨給你？
老土說：后來的不能接著干？
老忠說：后來的人，第一，不熟悉前任那一套；二，沒有前任的人脈；三，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懂世情的干部，下去后并不搞大項目，除非真的有前途，不然上項目就是折騰，搞成半拉子。
老文說：可以讓別人接手。咱們鐵路沿線搞養殖的不少。
老忠說：麻煩多多。他們擴大項目，寧可自己想辦法。
老土說：下鄉扶貧的干部，大多也就是幫那些貧困戶要救濟，送點米、面、油、錢，介紹打工信息；在村里整整資料，爭取修路、環保、文體、蓋個辦公樓什么的，給人家錦上添花，不上項目。你給他幾頭小羊，養大了好歹能掙點過年錢，可人家等不及，立馬賣了喝酒。其實，真的愿意養羊，那幾個小羊錢是可以先打工掙，然后慢慢做大，除非真的沒法出去打工。
老忠說：對的。不過，現在養啥都得圈養了。
老土說：咱們年紀都大了，出去打工沒體力了。養殖什么的也不中，不能為了養一頭牛天天夜里起三四回添草。咱們就只能靠種地了？
老忠說：是。
老土說：這是不是輪回到生產隊了？一年種地下來，只掙了口糧。
老文說：沒法子。再養幾個雞，用雞蛋換油鹽錢，就真的回到過去了。
老土說：八十年代末種地就只能掙口糧了。
老忠問：你說，我們辛苦了一輩子，咋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
老文說：還是不一樣。從前，是農業為主，現在，是工業為主。小生產還得保留相當長的時間。
老土說：從前，沒有出去打工的機會，現在有了。
老忠說：從前，種地沒有補貼，沒有醫療報銷，沒有養老金，現在有了。
土嬸把做好的面送過來，說：赴熱吃。新麥火大，多放點蒜，敗火。
大家趕緊澆上高湯，說：好吃。
羑河紀實系列均為原創
2019年6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