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地震已有一月。小區外的人行道上依舊立著些許帳篷和自行搭建的臨時住處,有的甚至就在面包車上過夜。每次回小區,燈光射到沒有未能完全封閉的住處,我總是連忙關上車燈。家里的房子并沒有多大的影響,因此極少在外面過夜。不知是出于形象的考慮還是對生命的忽視,我依然能安眠于余震頻頻的家中。那種流落街頭般的感覺確實不好受,苦了那些半夜還在輾轉的人們。
不知從哪天起,村委會還是其他部門,拿出了臨時安置的方案,即在小區所屬的兩塊大的區域里搭建臨時安置點。這兩片區域曾經是綠化的范疇,因為小區的住戶基本是之前征地安置的農民,因此被化成小小的豆腐塊,每戶都可以利用這樣的地塊進行曾經賴以生存的技能施展,即種點小菜或蔥蒜。而又因為綠化的原因,種下的一些樹又得以保存,日積月累樹也就長得極其茂盛,尤其在我家窗戶的對面那一塊,樹蔭遮蓋了太多地面,倒反而少了跟生活息息相關的菜,多了隨樹搬遷而來的鳥兒。
仿佛是一瞬間才察覺到,一到下午,麻雀獨有的嘈雜聲不絕于耳。這恐怕是因為我總是晚歸的原因,少有見到。而有時早間也能聽到一番的歡騰,好像如約發生的聚會或早課。如此的現象還在蔓延,比如樓下越發茂盛的行道樹也常常飛來雀鳥,有時候它們甚至誤入客廳,折騰半天才找到出去的路。春天的時候,有杜鵑的聲音,那叫聲從書本和幻想里活過來。喜悅的時候聽起來是勸人耕種的“布谷”,夜半悲哀的時候則是動人悱惻的“不如歸去”。似有斑鳩,或有云雀,對鳥聲不甚研究的我并不能聽出和看到他們悉數的身影,但卻足以讓我感覺回到了自然,回歸了大地的懷抱。
樹提供著鳥類的家園,是鳥類嬉戲與生活,甚至是談情說愛的必要場地。都說要聽鳥鳴先種樹,有一個好的自然環境必是良性循環的開始。然而就一天的工夫,所有的樹都被砍了,堆成了一座小山,散發出樹木特有的味道。刀耕火種的時代已經過去,伐木作耕或伐木煉鋼的年代也已走遠,但卻沒有躲過這一次的天災和人禍。在人的生命面前,其他的仿佛都被弱化而變得不值一文,這是在什么時候已經達成的萬民共識?這又能歸咎于村委或是其他嗎,顯然不能。
樹伐掉以后,平地基,墊碎石,安置點的工作進行得迅速而有成效。不知從哪里拉來的大楠竹,最終變成了柱子和房梁。只需搭上遮蓋用的篷布,人們就能馬上搬進去避難和生活。在地震來之前,這些區域曾見證過居民間的勾心斗角,誰家多了,誰家少了,成了小區里長盛不衰的談資。甚至有人在樹蔭下商業生產,或是豢養家禽,弄得小區雞飛狗跳。陽臺上時而飄來一片羽毛,那不是阿甘正傳里充滿意境的場景,實際卻是樓頂有人在圈養雞鴨。生為農民,長為農民,我們曾在土地里刨食。如今土地沒有了,與大地的根切斷了,我們是否感覺到了迷失。
在已經消失的老家,人們曾經喜于談論樹,談論其高大,談論其木質,談論其美名。人在樹的面前是卑微的,是短命的,但人最終一步步趕超了上來,左右著樹,左右著這個世界。樹的地位不再是信仰與寄托,而是變現的生產資料和供人陰涼的市政需求。無聊地在樹上刻劃,甚至攀折,人的征服欲望一發不可收拾。自從搬進了樓房,失去了院落,失去了常開的大門,我們剩下了什么?是各自的小心思,還是各自的不安寧。
真是罪孽,那曾經歡騰的鳥聲洋溢出的生命樂章一轉眼就沒有了。落在房頂上的雀鳥看見這樣的場景,恐怕也會被驚呆,一切如夢一樣。人的家園遭到毀壞,轉而毀了它的家園,生命的高低尊卑立現。我為流失的鳥鳴聲而遺憾,這樣的遺憾會有多久,或許轉眼就被更多的其他的關注所替代,但鳥兒卻只能舉家搬遷。它們的路在何方,哪里才是它們真正的家園。
在搬進小區之前,家里曾經有一個偌大的荷塘,荷塘之外有葡萄藤架,藤架之外有綠樹成蔭。那里是度夏的好地方,也是我成長的美好時光。一轉眼,就像這些樹一樣,被更現代的生活覆蓋,被工業化的現實所替代。建立了家庭,承擔著責任,一切都容不得我像鳥兒一樣自由隨性。我在盡力維持著家園,提供著庇護,撫養著孩子慢慢長大。那些消失的樹和正在消失的樹在時光的狼煙里化為灰燼,只留下太多美好的關于它曾經風華正茂的記憶。所幸的是,我并未完全被現實的困境所摧折和打倒,我像一棵樹一樣,在城市化的土地上,堅韌生存,一心向陽。我的心也留著一個位置,為那些樹,那些鳥,為更自然和更平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