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越來越思念故鄉。每當夜深人靜,望著窗外的月光,總覺得城里的月光怎么都不及兒時故鄉的月光明亮,“月是故鄉明”始終是在心中流淌的一份鄉愁。躺在床上瞅著白色的房頂,心里卻時常會念起兒時故鄉房頂上的那些用蘆葦編的房笆來。那不僅是秋天的味道,更是大自然的味道,其實確切地說應該是故鄉的味道。而記憶里曾經佇立在老宅的那棵老棗樹,卻是一直根植于內心深處依然活著的一棵樹。這些流淌在血液里的鄉愁重重,一旦從被打開的那扇記憶的櫥窗里奔涌,隨之而來的便會是一幕幕鮮活的畫面跳躍于眼前,也就會勾起許多往事。
記憶里兒時的宅院是一處南北縱深很長的老宅,分南北院和南院。我的太婆曾經居住過的那間老屋在老宅的北院,是一處只有一間半大小的老屋。據我的母親講,太婆是在那間老屋結婚、生子直至離世的。太婆去世后我的二叔、三叔也相繼成家,我的爺爺便操持了分家事宜。善良仁慈的父母沒有與二叔、三叔他們爭搶新屋,而是主動要求搬到太婆居住過的那間老屋。后來,我便出生在那里,是在那聽著母親講述關于太婆的故事慢慢長大的。雖說太婆在我出生僅幾個月就離世了,而對于太婆的記憶也都是在我懂事后,憑借母親的講述我對太婆才有所了解和感懷,但是對于太婆的記憶從兒時起更根植于心不曾抹去。
記得我的母親常說,太婆一直盼著在她有生之年能有一個重孫子,以了卻她四世同堂的愿望。作為長孫媳婦的我的母親,第一胎生了我的大姐沒能了卻太婆的愿望。而四年后我的出生雖然又讓太婆有些失望,但是太婆并沒有因為我又是一個丫頭心生嫌棄。母親說過,那時年事已高的太婆,會時不時地從北院挪動著一雙小腳來到我的跟前,然后用她那粗糙的雙手撫摸我的小臉蛋,嘴里不停地叨咕著:“叫小變,就叫小變,下一胎就會給我變來一個大重孫子啦!”接下來就會沖我的母親呵呵直笑,臉上的皺紋卻堆起一朵花來。“奶奶,一個女孩子叫小變多難聽啊!”我的母親常常也是滿臉微笑著回應太婆。那時的太婆耳朵有點背,自顧自地嘴里一遍遍地叨咕:“就叫小變,下一胎你一準給我生一個大重孫子。”說罷,太婆挪動著一雙小腳邁過門檻往自己的老屋走去。記得每當我的母親講起太婆的這個小小的愿望時常常會落淚,因為善良的母親覺得是她沒有滿足太婆的愿望,所以才讓太婆遺憾離世,這便成為了母親的一個心結始終不可釋懷。
或許是因為聽母親講述了太婆許多的故事,盡管太婆生前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但是我卻憑著母親的講述,在我的腦海和心里勾勒出一幅太婆的影像。我心目中的太婆,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所以一直以來心底深處都會對太婆有一份難以言表的感懷。
記得我懂事后,每當夜晚躺在做針線活的母親的旁邊,總是纏著母親一個又一個給我講的“瞎話兒”(講故事的意思)才肯睡去。這其中當然少不了關于太婆的故事,那時的我時常望著房頂上那片被時光打磨的發黑的那片房笆,總會覺得在房笆上的某處有一雙眼睛在凝視著我們。因為母親說太婆去了天上,所以當時幼稚的我,總會認為天上的太婆會穿過那片房笆來看我們。我還記得有一個柳條籃子,一直系掛在屋頂東邊的一根椽子上,經過常年的撫摸已然油亮。母親說那是太婆自己編制的,母親留下做個念想。母親說那可是太婆的百寶籃,母親當年還曾經吃過太婆那個百寶籃里的點心呢。母親剛結婚那會兒,在公婆面前不好意思多吃飯,常常是半飽的狀態。那時的太婆眼明耳聰,時常偷偷地叫上我的母親,“大孫媳婦,一會去我的屋里幫我干點針線活。”接下來太婆便會從她的百寶籃里取出一些點心之類的吃食給我的母親,“快,趁著沒有人趕緊把它吃了。你年輕,還要下地干活,不能餓著呢。”我的母親怎會舍得吃太婆的點心,“奶奶,我吃得飽飽的,吃不下了呢。”“你以為看不出來啊,你肯定沒有吃飽。”“大孫媳婦啊,進了家門咱就是一家人,把這里當作自己的家。以后啊,吃飯的時候要吃飽飽的,不然哪會有力氣下地干活。”從此,我的母親便與我的太婆感情更深,母親的喜怒哀樂自是逃不過我的太婆的眼睛,太婆也成為了母親的依托。
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在老屋的過堂屋的房頂上,椽子與椽子之間的房笆處,常年有一個燕子窩。說起燕子窩,就會想起母親講過的太婆與燕子的故事。記得我的弟弟兒時很是淘氣,有一次他竟然拿一根竹竿去捅那個燕子窩,把燕子窩里的小燕子們嚇得嘰嘰喳喳亂叫。屋內做針線的母親聽到小燕子們的驚叫,趕忙走出來看個究竟,一把奪過弟弟手里的竹竿,制止了弟弟的行為。母親先是批評了弟弟,接著便給我們講了一個太婆與燕子的故事。
有一年春天的一個早晨,太婆去院子里抱柴禾打算生火做飯,突然發現柴禾垛旁有一只受傷的小燕子,只見那只小燕子的右腿血淋淋的并有骨折的跡象。菩薩心腸的太婆顧不得抱柴禾,趕緊用雙手把那只小燕子捧在懷里撫摸著它受傷的右腿,“疼吧?”嘴里不停地小聲嘀咕著。隨即急忙找來草木灰敷在小燕子右腿受傷處,然后找了一條老粗布給小燕子的右腿包扎好。小燕子乖乖地在太婆的手心里一聲不吭,接下來太婆便把受傷的小燕子安放在一只柳條籃子里,里面放上一些五谷和一碗水。那幾天太婆不管有多忙,也不會忘記每天給小燕子的腿療傷。在太婆的精心照料下,沒有幾天小燕子的腿傷好了。在它撲棱棱地飛走的那一天,望著遠飛的小燕子,太婆既高興又有點戀戀不舍。“飛吧,去找你的家人吧!”太婆望著天空小燕子越來越小的影子揮著手。
讓太婆沒想到的是,有一天干完農活回家的太婆一進過堂屋,竟然發現房頂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燕子窩。而更讓太婆驚喜的是,原來這個燕子窩是曾經被太婆救過的那個燕子搭的。那個小燕子看到太婆回來,在燕子窩邊緣處沖著太婆歡喜地叫著,太婆一眼就認出了是那只它曾經呵護過的小燕子。從此,那個燕子窩就一直搭在那里。老燕子死了,還有小燕子繼續,一代又一代地在此繁衍生息。從春到夏再到秋,一年又一年。據說燕子是很挑剔環境的鳥類,別看太婆的房子不大,小燕子能選擇在太婆家里搭窩,一個是勤勞能干的太婆把房子收拾的很干凈,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應該是那只小燕子是感知到了太婆的善良,在此處搭窩會有一種安全感。這也正是應驗了那句俗語,“燕子不進惡人家”。每天聽著小燕子們嘰嘰喳喳地唱歌,太婆一家人的日子也是其樂融融、滿是歡喜。
自打聽了太婆與小燕子的故事后,我們都懂得了應該與小燕子和諧共處并要愛護它們,而弟弟再也不會去打擾它們了。如果在村子里看到有小伙伴們用彈弓打小燕子,他還會跟他們說要愛護它們的話呢。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來這里
我問燕子你為啥來
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唱著這首兒歌盼著與春天飛來的小燕子一起唱歌,聞著老宅的那棵老棗樹上的棗花香漸漸長大,我現在依然清晰地記得老宅的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棗樹的樣子。據我的母親講,那棵老棗樹是太婆栽種的。老棗樹在太婆的精心打理下,每年花開時節花香飄滿院,引來蝶飛鳳舞。到了秋天棗子們爭先恐后地披了紅袍,紅彤彤的棗子掛滿枝頭,宛如一顆顆紅瑪瑙招人喜愛。一陣秋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滿枝的紅棗更是笑逐顏開,它們不會因為即將成為你的口中之物而煩惱或是憂傷。有些性急的,或許會急匆匆地從枝頭落下,這便樂壞了老棗樹下仰望著一顆顆紅棗流口水的小娃娃們。而那些稍微大點的娃娃,手拿一根竹竿,“打棗啦!打棗啦!”,老棗樹下笑聲一片。而那時多愁善感的我,時常會回望一眼北院的老屋,分明會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站在門檻外,手搭涼棚微笑著望著眼前的一切,我想那就是我的太婆。
再回首時光不再,而每每拾憶舊光時,卻總有那么一份美好縈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