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的期許，八年的神往，終有機會長久地與它常伴常往。1983年秋，隨著青龍峽的開發(fā)，我在列列青山的流云間，在千年山林的風濤里,以山為伴,與水相戀,發(fā)現(xiàn)大自然之壯美,可惜未把它裝入鏡頭。
從此，得以背著相機，利用了兩年多的時間，以榔榆林為出發(fā)地，跋涉了方圓50多公里的70多個小山村，走了綿延悠長的青山十幾列，踏了豫晉兩省七條深邃幽靜的峽谷，見了無數(shù)的山鳥，聽了無數(shù)的啼聲如歌，拍了380多張照片，記錄下每個去處的草木、山色，結(jié)識了幾百個樵夫山民和戶外好友，感受山民們的苦難，戶外朋友的感情糾葛,分享他們的快樂。通過平原的開放，山地的閉塞，反映著人生的落差，并在簡陋里尋找平常的快樂。
兩年多的日子，我經(jīng)歷了感情失落,女友小芹及女兒丫丫的離別,情緒最低沉、內(nèi)心最柔軟一再被刺傷的時候，我揹包出走,爬山越嶺一次次站在大山最深處,有賴大山的包容，山民粗糧的滋養(yǎng)，方能如青松般站在大山之巔，掙脫了俗世的紛擾和利爭，真得感謝這山的博大,能容下我這受傷的游子.
晴朗的日子，我每天早早地起來，舉著心愛的徠卡相機，一次次瞄準古樹、紅日、朝霞，激情四射地猛拍。偶有雨后神奇的彩虹，我更會將心與相機融合，留下自然與美的底片。因心態(tài)的平衡，拍攝出來，不只為孤芳自賞，也送省外參賽，也被選上展覽。站在展廳,散散淡淡熱情地告訴游客，春天日出在什么時間，雨后什么時候云起云落,我如何抓拍……
記得那年我遠離游客熙攘的客店，一個人背著攝影包，拄著根手扙，翻越莽莽蒼蒼的大山腦，到更偏僻的陵川地界，與石屋的老伯,進行交談閑,問山聊水扯家常。我善說各地方言,又能講幾句椒鹽普通話,逗得大伯大娘、綻開無牙的大嘴捧腹彎腰，我立即手忙腳亂照上幾張。然后返回，匆匆下山放大，然后再托路過青龍峽的山西鄉(xiāng)客，捎給他們；然后再去時，就美滋滋享受一頓山里農(nóng)家地道的用豆瓣紅燒土雞，心滿意足地填補跋山涉水之后勾起的食欲,舉酒高歌.說走就走.就這樣成了處處無家處處家,浪跡天涯的"獨行俠"。
青龍峽雨后起云時，我披著風衣散步到望親亭邊，雨下了起來,我后悔沒帶雨傘，這時一位少女走到我身前,撐開紅傘，我毫不客氣,支著相機，看人在云中忽隱忽現(xiàn)，見云白風清、亭遮半空，以為來到仙界，不經(jīng)意間成為云中的俠客，心雖不會如云那般清白，但也會如云般輕靈曼妙,少女嫣然一笑,將身腰往前一傾,一個"探身掀海"造型,嘴一噘,要我給她拍上幾張。
這樣一來,姑娘再三拜我為師,要學攝影,我因人地生疏,收這么清純女子為徒,也可將她作響導以免迷路,端午節(jié)這天,她與我包來幾個粽子,我戴頂帽子，背上行囊，邊吃邊走,她走路如風一會兒就爬上山頂.用整整一天時間，以探險的架勢，我倆上了馬頭山原始林區(qū)，下凈影寺上游的山澗。一路山雀、石雞的驚飛，野豬、靈兔的奔躥,我不斷抓拍.在山西十里口的兩面崖，一條2米多長的大蛇攔在路上，讓我緊張得拔腿就往回跑.姑娘一個箭步,她沖上前揑住那蛇五寸頸倒提起來。
到了山莊,夜冪降臨,夏日的夜，我們將蛇熬湯在陪嫁莊與山民豪飲，感于鄉(xiāng)親的淳樸，酒烈心熱，出得石院，我醉態(tài)畢現(xiàn)，錯把路邊黑影，當成戀人小芹的等待，忙大聲念著陸游的《釵頭鳳》：“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遂俯頭輕吻，仔細一摸,原是村野冰涼的石柱，樂得聞聲趕來的山民，笑得前仰后合。
暮夏的子夜，與姑娘披衣，到觀景臺前，憑欄南望，極目山下焦作城如星星一般閃爍的燈火，想想在那個欲望四溢的城市，有多少人為金錢、權(quán)利、名譽，在夜色的遮掩下奔走；想想人聲鼎沸的勾心斗角，爭權(quán)奪利,利欲熏心。我不由要笑出聲來，有了一些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意會。禁不住生出“天界方一日，世間已千年”的感慨。
秋深的時候，傍晚的青龍峽一片寂靜,在火堆前,姑娘開了口"老師你有家室?"我回答"孤身一人."她又問"那天你在羊山莊呼喚小芹,她是你什么人?"我說我下鄉(xiāng)插隊時與一女知青未婚懷孕，后來她回了省城,只好托我供養(yǎng),一年后我進城當了工人,與廠里一個叫馬小芹的姑娘結(jié)了婚,可......說到這兒我落了淚,不愿再把這故事講下去.這時樹上幾聲凄嗚.“媽兒錯多”的怪鳥，發(fā)出無比凄涼傷感的啼鳴，在初起的月光下傳得很遠很遠，讓人無法入睡。我在黑山寨時山中大伯，曾多次給我講述，這種鳥乃是當?shù)匾粋�嬌美心狹的農(nóng)婦所化，因?qū)掖渭雍φ煞蚯捌薜暮⒆樱罱K卻錯殺了親生的兒郎，憂郁自責而投身山溝。從此這一帶才有傷感啼血的嚎呼——“吾兒回來”。每聽到這種鳥叫，我都會走進榔榆古林，在古凳安坐，徹悟?qū)捜菖c自在，隨緣與超脫。意會苦鳥對人性的點化。時時提醒自己，莫讓俗世的褊狹，淹沒了自我。
冬天大雪紛飛時，我會愜意地尋找一個避風向陽的山洞，慵懶地靠著石巖，燒著火堆,喝酒回憶，那起于影寺的大愛，品評失去之后的得失，仔細研讀人生三部不同的大書：一部是自己的心靈，一部是翻騰的塵世，一部就是包容我生命性情的青龍大山。朝也讀得，暮也讀得，雖不太雅致，倒也讀得神定氣閑，通體舒坦,從此我辭了工作,周游世界,。
這些年來已經(jīng)受惠于這三部大書，我的日子，超脫世俗，將我人生一頁一頁地讀盡用膠片,用文字抒寫我三部曲。
姑娘老是刨根問底.我知道我必須學會掩飾，學會內(nèi)斂，甚至學會面無表情地用謊言，掩藏內(nèi)心的真實。
在山上崎嶇的山道，每逢她一提起此事.我咬緊牙行走每一段山路上，用真實而不客套的話語，兌現(xiàn)與女兒的承諾,再不能傷害她無辜的幼小心靈。
同她在山下，每天吃肉喝酒，坐空調(diào)車，住暖氣屋還總覺得不如別人，感到很苦很悶,因看到她,又勾起我痛苦的回憶,因她同我下鄉(xiāng)時的戀人尹明明太像了。
原先未收她為徒,一個人在山上，每日粗茶淡飯，跋山涉水，全身冒汗睡得香甜，渾身舒暢,可自從那天她與我撐傘開始.......
國慶前夕,我正式向她道別.我把跟隨我6年的徳國徠卡相機贈送與她說,我走了,來年秋天,我再來!她一下?lián)湓谖壹缟峡蘖?
從內(nèi)心，我一直把青龍峽的山水與攝影、文學、音樂，和那兒像我學徒秀秀一樣純樸憨厚的山民看做我生命賴以存在的精神支柱，我知道我早已不再期望博取多么偉大的功名，更不會把這種純粹的愛好變成專業(yè)領域的“大師”。就好像喜歡紅燒土雞而不必得到“美食家”的名號一樣。我知道我還會用細筆笨拙地描摹愛情，以音樂的旋律解釋生活的節(jié)奏，以松濤、明月滋潤曾被污損的心靈。
不久我在北京看到我參展獲獎的攝影作品.各家記者們爭相采訪.我獨坐窗前，突然間淚水長流，用無聲去表達對天籟之音的感激；我還知道，我能寧靜安閑，不是因為聰明，而是青龍大山好心的收留,使我有了今天的成就。
當天我乘飛機返回.在月明中，在秋夜的山中，在秋風習習掠過的山野，小芹她突然牽著女兒丫丫走到我身前說"衛(wèi)國,我錯了."我告訴她,我不回了，白云深處是我的家。
女兒雙手緊緊抓住我大哭"爸爸,爸爸,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