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文人的眼里,秋天是寂寥,是蕭瑟。悲秋似乎是一種普遍的心態,是一種時尚,是文人筆下一個永恒的主題。
在當年農村吃大鍋飯的年代里,我討厭漫長的冬季,害怕饑腸轆轆的春天,唯獨喜歡秋月的金黃,喜歡秋風的清爽,喜歡那濃濃的五谷芳香,還有那短暫的果腹之快。
我的故鄉在冀東,地處燕山余脈的丘陵中。
秋天的風從北部莽莽的燕山吹來。天高云淡,昂首北望,那段早已毀損的明代長城匍匐在燕山之巔,坍塌的敵臺尚能清晰可辨。
清爽的秋風深受地貌影響,顯得罡冽,所到之處,掠走了山野、田疇的翠綠,隨后,把一抹金黃丟在故鄉的山川,大野之上。只有秋陽依舊戀眷著這方熱土。
大田里的玉米黃了,谷子黃了,高糧紅了,棉花白了,紅薯秧枯了,經過社員們一年的辛勤勞作,稼穡農家,又到了收獲的季節。
秋收是一年里生產隊最忙碌的季節,對于故鄉的男女老少不亞于一場激戰。當然,也是社員們翹首以盼的收獲歲月。
太陽還沒在東山頂上露頭,一陣急促的鐘聲敲響,睡眼惺忪的男人、女人們在生產隊長督促下,手握鐮刀,背著背筐,奔向田間,割谷子,砍高粱,掰玉米,拾棉花,出白薯……
村南那片平整、光滑的場地上,一幅古老、原始的稼穡風情圖又呈現在眼前:烈日下,老漢站在圓心,手里拽著拉碌碡的毛驢,毛驢以韁繩為半徑在不停頓的畫周長,高粱、谷子穗在吱扭吱扭的磟碡碾壓中脫粒;雙手揮動著木鏟的小伙子,迎著風口,一次一次地把摻雜著草屑、泥土的五谷拋向高空,借助風力淘汰雜物,凈化糧食;一群婦女在場地一角有說有笑地剝玉米……
趕牲口人粗野的吆喝聲,驢、馬長長的嘶叫聲,女人們肆無忌憚的談笑聲,雞鳴,犬吠連成一片,沸騰了整個山村,那是一曲歡快、熱烈的農家秋收交響曲。
夕陽悄悄地躲進了西山,彩霞映紅了晚秋的山村。社員們結束了一天的勞作,拖著沉重雙腿,走在回家的路上。還沒等推開半掩的柴扉,小兒女早已跑出來,搶過大人手里的那串金黃、肥碩的螞蚱,掏走他們藏在衣兜里圓溜溜的酸棗,接過幾枚鮮嫩的蘑菇。莊稼人被秋日曬得黝黑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兒女親情化解了一身疲憊。
當秋風吹過五彩繽紛農家小院,長勢依然葳蕤的扁豆爬滿了籬笆墻,墻下堆放著剛從生產隊分到的成堆的白薯,那是全家一冬的主食,雖然味道欠佳,但是產量高,能果腹。
茅草房的屋檐下,掛滿了閃著金光的玉米棒子,一天兩頓玉米茬子粥,曾經讓他們百吃不厭。
臥室內一口粗瓷大缸,那是農家過日子的儲藏室。只有到了秋天,空空的缸里才會裝滿雜豆、谷子、麥子、高粱、蕎麥等雜糧。
還有屋后那座挖好了的地窖,早已做好了上凍后貯藏白薯、白菜、蘿卜的準備工作。
不知從哪年起,大隊從外地購回一臺榨油機,閑了大半年的龐然大物,晚秋也派上了用場。十幾名壯漢,赤裸著上身,冒著高溫,把一筐筐炒熟的棉籽倒入機槽,漢子們伸出粗壯的胳膊,喊著號子,吃力的轉動杠桿,一團團棉籽在巨大的壓力下,體積慢慢縮小,一股清亮、芳香的油流沿著導管流進大缸。油房外,等候分油的婦孺早已排成長龍。
眾目睽睽之下,一漢子踉踉蹌蹌擠進油坊,奪過負責分油老保管員手中的提溜,伸進油缸,滿滿一提,張開大嘴,咕咚、咕咚,半斤油下肚,令旁觀者個個目瞪口呆。“父老鄉親們見笑了,我已經快一年沒摸著油水了。”那漢子說罷,自覺腹內不適,雙手按在腹部,又踉踉蹌蹌直奔茅廁而去。
在我少年的記憶里,同學們癟了多半年的小肚子,只有到了秋天,才有機會鼓起來。腋下清晰可辯的條條肋骨,只有到了秋天,才會隱去嶙峋的骨架,一只只精瘦的猴子幾頓飽飯下來,變得生龍活虎。
清晨的霧靄里,傳來熟悉的沿街叫賣聲“豆腐!”“饹馇!”睡在被窩里的孺子驚醒了,“我要吃小蔥拌豆腐!”媽媽手里端著兩個小碗:一碗黃豆,一碗綠豆。黃豆換來一塊豆腐;綠豆換回兩張饹馇。中午那頓大米飯里盡管摻了多半小米,盡管只有一盤小蔥拌豆腐,一盤醋溜饹馇,一碟清炒河蝦,還是讓全家吃了個痛快,直至碗底朝天,那是自過年以來再一次饕餮盛宴。可惜沒有下回了,接下來的日子依舊是湯湯水水,寡淡無味。那叫細水長流,過日子要從囤尖上省嗎。
望著場地小山似的那堆糧食,三兩天之內,被村里的馬車拉到公社糧站,只把所剩無幾的部分分給了社員。我不解,曾多次向時任村支書的堂兄發問。他說,那是交公糧,只有保證完成公社的征購指標后,才能考慮社員口糧,這叫政策。我不懂,我認為應該首先保證種地人口糧,再考慮上交公糧。堂兄苦笑著告訴我,你還小,不懂當村干部的難處啊!
九月九,撒豬放狗。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諺語。九月的大田、梯田里的莊稼都已經顆粒歸倉了,大地一片蒼茫。生產隊的牛馬,各家各戶的豬雞從圈養開始放開散養。
那是農家孩子們拾秋的季節。老人們常說,秋天貓貓腰,冬天轉三遭。似乎秋天遍地是金,觸手可得。可憐的農家孩子們沒有清閑的時候。他們背著柳條筐,提著竹籃子,拿著工具,在田壟里用鎬刨、锨鏟,尋找丟棄在地下的白薯、花生。彎腰撅腚,沿著大人們那收割的足跡,撿拾地上的谷穗,高粱,玉米棒。一天下來,不管收獲多少,都會得到大人的鼓勵。
晚秋,普降寒霜,秋收完了,麥子種上了。社員的勞動強度也慢慢的降下來。山村又恢復了日常的平靜。
晚秋的故鄉是靜謐的。從村南流過的那條黎河,在夜幕下翻滾著淺淺的波浪。只有在夜靜更深時,才能聆聽到它柔柔的歌唱,那是莊稼人的催眠曲。
層層暮靄籠蓋了群山的背影,山腳下傳來幽幽的牛鈴聲。田疇里新翻的土壤散著淡淡的泥土味。
半個多世紀了,故鄉那副晚秋圖是否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