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煙,許多物事漸行漸遠,隨風而散,無任何痕跡可尋。
多少年過去后,依然魂牽夢繞,難以忘懷的,定是蓄滿愛與暖的一縷心香。
在我的記憶里,有一條洗的發白,浸滿親情,盛滿歡樂的藍圍裙。無論什么時候,無論我走到哪里,它都與我形影相隨。
那是姥姥的藍圍裙。
兒時,爸爸在千里之外的外省工作,每年只有春節才回家,匆匆而歸,匆匆而別。媽媽帶著我和大弟,在老家大榆樹村,與爺爺奶奶叔叔嬸嬸生活在一起。她忙于農事,家務,既沒時間,也沒耐性。我對母親的懷抱很生分,對姥姥的懷抱親近得很。上學后,只要放假,我都要去山里的姥姥家。
每到姥姥家,離老遠,我就像一只小鳥張開翅膀,一邊高聲喊著“姥姥!”一邊向推門而出的姥姥撲過去。
進到屋里,脫鞋,上炕。姥姥一把將我摟進她的懷里,憐愛地說:“你這個丫頭啊,又長個啦,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時至今日,姥姥穿什么衣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對圍在姥姥腰際那條藍圍裙卻記憶深刻。
姥姥駝背,年歲越大,腰弓得越厲害,上身與兩腿幾乎重疊,花白的頭,垂向腳面。每次第一眼見到她,我最先看見的不是她的臉龐,而是后腦勺,花白發髻,以及襯景似的,洗得褪色的藍圍裙。
我鉆進姥姥懷里,用臉和手摩挲藍圍裙。它,散發著姥姥特有的鄉土、山野、草木融合的味兒。親切的氣息,直入我心。我的小腦瓜貼著它,拱來拱去,左搖右晃,在姥姥溫熱的懷抱里,飽享美好時光。
姥姥一天忙到晚。能幫她做的事,就是姥姥做飯時,我燒火。
喜愛植物的我,特喜歡柴火。喜歡柴火風干之后的爽朗與祥和;喜歡柴火燃燒,散發草木的撲鼻幽香;喜歡柴火在灶塘里噼啪作響,讓我感覺心里踏實有奔頭;喜歡柴火化為縹緲炊煙,彌散的鄉情物語。
最美的是,臘月里,準備過大年的吃食,山里時興烙粘餅子。將大黃米摻玉米,泡在足夠的水里,浸透后,用石磨磨成稀面;將紅小豆煮熟,搗成糊狀。再用稀面包上豆餡,用手拍成圓餅狀,之后,在燒熱的油汪汪的大鐵鍋烙熟。
幾個蓋簾都擺上生餅子,姥姥就讓我燒火了。她弓著腰,雙手嫻熟地,往熱熱的鐵鍋沿貼粘餅子,用鍋鏟兩面翻烙。
我一邊往灶塘里續柴火,一邊瞅姥姥?床磺逅哪,只有她的藍圍裙,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我快意地想,姥姥一定笑容滿面。平日里,從沒看見姥姥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的。此刻,充滿了平日所沒有的香氣盈盈,她怎能不喜氣洋洋,笑容可掬呢。
暖暖的灶火,暖暖的藍圍裙,連帶姥姥開心的笑容,烙餅的香氣,將那年那月的吉祥與快樂,植入記憶里,讓我回味無窮。
通常是傍晚,姥姥弓著老腰,邁著小碎步,慢慢地從灶房移到屋里。藍圍裙鼓鼓囊囊地頂著她的前胸,柴灰和食物的香氣,從里面鉆出,在昏暗的土屋里散發開來。那是用柴火余燼燒熟的土豆,烘烤的粘餅子之類的吃食,盡管被藍圍裙裹著,香氣卻不管不顧地兀自飛揚。就有一抹光亮,照亮我心。
姥姥費勁地將花白的頭挪開藍圍裙,對著我仰起。這時,我看清了她只露出一條窄縫的兩只瞇瞇眼,下嘴唇包著上嘴唇,形成兜齒,樂滋滋地裂開。
姥姥滑稽的笑容太逗人了,趴在熱炕頭上的我,忍不住嘿嘿地笑。姥姥的瞇瞇眼詭異地看著我,要我猜里面是什么。我故意說些不相干的,逗她“哈哈”大笑。然后,就著她爽朗的笑聲,我快活地掏藍圍裙里的美食,夸張地做燙手狀,好讓姥姥心疼。她果真上當了,連忙用滿是老繭的雙手,一把握住我的小手,麻利地拽到她的嘴巴前面,輕輕地吹氣。
飽滿的愛與暖啊,讓我的假期成為五彩云霞,托著鄉村小丫樂顛顛地飛到東,飛到西。我和小我一歲的老姨,整天蹦蹦跳跳地在長白山余脈的山坡上瘋跑,耍笑。
這條彌漫溫情的藍圍裙,滿足了一個鄉村小丫對愛與暖的饑渴。
即使后來,我遠在千里之外,抑或與姥姥陰陽相隔,這條發白的藍圍裙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它常常從天外飄來,化成錦繡飄帶,在我的眼前飛啊,飛啊……這樣的情景在我的夢境中反復出現。就有綿長的愛和暖意,伴我向著陽光而行。
我的鄉戀,我的心性,被這條浸透愛與暖的棉布藍圍裙,浸潤纏繞,即使歲月老去,根植于土氣的質樸和憨厚,依然如舊。
直到現在,我仍固執地喜愛綠色和藍色;喜愛鄉村和山野;喜愛木質的物品和純棉的衣飾;喜愛土豆、粉條、粘食等食物。于此相得益彰的,就是我始終喜歡大自然,喜歡原生態,喜歡渾然天成,對那些矯揉造作的物事,有著天性的反感和拒絕。
心心念念的,在另外的世界里,親愛的姥姥,是否依舊勞累不止,嚴重的腰肌勞損是否得到了有效的療治,使她能夠抬頭挺胸,身軀與地面垂直,爽爽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