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婆家回來的路上,夜幕已經深深垂下,除了我們的說話聲,全是來自于山體和土地里最悠遠的蟲鳴聲。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了,夜很美,空氣清新,路面已是漆黑。來自天外的光描摹著山體的輪廓,而綠色的、尚未被秋雨潤黃的樹葉早已隱沒在了山體里,不復白天優美的形與色。
沿著外婆家往上是一條曲折的小徑,那里曾是隨四季變換的田園風景,也留下了外公外婆帶著子女們辛勤勞作的經歷。據說,繼續往上走,過更多的坡,過更多的蜿蜒,可以走到山的那邊去。而我從來沒有上去過,在我看來,這就是一條從山上流下來的路。路的旁邊有自然天成的小溪,我仿佛在安靜的時候聽到過小溪最溫柔的鳴響。
住在這里的人越來越少,殘破的房屋大部分已經不再住人,而原基改建的則透露著新時代的氣息。有一根疑似過去的水管還安插在那里,上面附著碧綠的青苔,好像里面還在輸送著從那整塊山體里流出的泉水。可聽他們說,這龍洞里已經沒有水了,現在都用自來水。我想起了詩里泉眼無聲、猶如歲月一般的美好,隨著某一次夢醒就全然蒸發,化作了雨天籠罩村莊的霧靄。
這里有兩個名詞,一是熊家溝、一是龍洞。這兩個詞一直是這個地方最特殊而貼切的標志,經人一提就歷歷在目,畫面感極強。何為龍洞,取這個名字的人或對此習以為常的人肯定是被這塊巨石所贊嘆。這塊巨石長在一塊大的石灘上,如果沒有這樣明顯的根系,你會認為這可能是王屋或太行山的遺珠,是被神仙搬來的。稱之為洞,當然是因為有幾個大窟窿生在巨石上,最矮的一個就是泉水的來處,而去處則連接著村莊的各家各戶。有一個窟窿的大小是容得下小孩子正常出入的,膽大而好奇的男孩子曾走向洞的深處。我向來不敢如此,也不曾見人這樣做過,一旦夜幕將至或天氣陰郁,這塊巨石就散發陰森的氣息,讓人望而卻步。
外婆家的所在和奶奶家并不遠,都處在一個大的丘陵地帶,山體常見,而人們的生活就沿著這些起伏,活得寧靜而沉重。依賴于地球引力,泉水通過大楠竹的開放管道無需加壓就流向千家萬戶。也有慕名而來取水的人,走過石階梯,也踏著泥巴路,將水的美名傳到更遠的地方。山上遍布酸棗樹,入冬以后葉片落盡,寥寥的酸棗常常成為我們尋覓的樂趣。
一切是從什么時候消失的?我只是這里的一個常客,隨著年齡的增長,到訪的時間越來越少。酸棗樹沒有了,稠密的人群消失了,龍洞也只剩下茅草覆蓋的、更加恐怖的大窟窿。我一點點聽聞它們的消失,如同夜幕漸進。
盤山的水泥路面已經修到了僅有的幾戶人家的門口,我已經能駕車方便而潔凈地到達外婆家,不用在雨天與泥濘為伴,不用在晴時與蜿蜒相苦。姐姐已經忘記了那些小路的存在,只能通過大路來赴宴。
夜,安靜得如此神秘,光反而成了一個攪事但實用的工具。我沒有打開手電,姨媽手機的光已經足夠照亮而顯得破壞意境。被黑夜包裹的感覺是農村以外的人很少獲得的,我在實用的間隙外享受著。農村,一向不是一個美的名字,代表著落后與貧窮,象征著粗糲與守舊。而農村的風光卻是安寧而自然的,小孩子能輕易從中找到快樂,成年人也可以為此感到舒適。在農村生活過的人,一提到農村或童年,仿佛瞬間就能找到太多美好的記憶,斗草、摸魚、摘野果、捉蜻蜓等,仿佛這些等同于快樂本身。在親近自然的過程中,釋放天性,享受時光。另一方面,農村尤其像這樣的丘陵地帶,耕地散落,起伏不平,在工業化的碾壓下失去了生產力的優勢,人們不得不離開原始的生活方式,遠離自然,遠離并不現實卻象征美好的村莊。去學習,去工作,走向工業化的生活中去,忽略蒼山,忽略寧靜。
外婆拿出了一張照片,是在玻璃棧橋上的留影,自豪的神情溢于言表。我說著從這里看出去的那一片蒼茫的青山也很不錯,也是一個很好的留影選擇。不知是審美疲勞,還是已經厭倦了這樣的風景,她如此不以為然,眼皮也沒有抬一下。人都在追求更多眼睛之外的、新奇的、有沖擊力的風景,然后為此向往著,前進著,把山坳里的風景棄之如敝履。
好像理想一定要在大城市里才能實現,那里有更多的機會,更杰出的伙伴,更多的選擇。呆在原地,迷戀家鄉反而成了一種不思進取,不求上進。現實的確如此,太多留在家鄉的人最后就真的不思進取了,或者為家庭所累,庸碌一生。然而,仔細一想,恐怕這一切不過是人頹廢和懶惰的托詞。現代信息的發達,已經讓知識和文化成為易于取得的資源,開放和進取也不應該停留在區域,而在人心。一心想擺脫農村標簽的人恐怕是落后而帶來的自卑,這才是農村被荒廢,資源被濫取的罪魁禍首。
外婆家的花池里種上了山茶和桂花,還有一株大的月季。但慢慢地,就陸續種上了蒜苗、小蔥。為了挖取生長了好幾年的野生山藥,把大月季連根拔起,最后棄在一邊。回填土的時候,月季已經不在計劃之內,也許會成為灶堂里一把灼熱的火。人們總是在現實和理想間徘徊,而輸贏只在一瞬間就成了人生的縮影,所謂的初衷有時候僅僅只是心血來潮。
離開的時候,我羨慕這美麗的夜,也羨慕自建房寬闊的院子和對面遼遠的青山。自從住進人群密集的小區,仿佛就和自然隔離了,只留下我想要出逃的心。沒有了地氣,沒有了蟲鳴,生活在工業化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