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深秋和寒風似乎是一對戀人,離不開,扯不斷,相當的近乎。按理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要穿棉,可老天爺不管這一套,一場不緊不慢的秋風就刮來了一場寒。寒氣一點也不含糊,咄咄逼人,令大街小巷的人們迅即幻化成了變色龍,色彩斑斕的羽絨服就成了綠樹成蔭大街上的一道靚麗風景線。
身上無衣怨天寒。這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筆下賣炭翁的真實形象。現在呢,身上有衣,可天寒來的早哇。寒暑易往,四季輪回,這是自然規律,有時就是有點兒猝不及防。壞就壞在冬季供暖的日子尚早,天氣咔嚓一下子就寒氣砭骨,確實讓人有點受不了。現在的條件多好哇,無論在家里還是在單位空調解決涼暖問題,出門在外私家車一開冷熱無憂,還有那各種防寒服御寒保暖,到了暖氣登門上戶,寒霜冰冷豈敢逞兇放狂?
我要說的是,在我小的時候,一年最怕過冬天。身上無衣怨天寒。記得那時候天氣似乎比現在更冷,一是天氣的緣故,再就是小小身體穿的單薄。大地冰霜一片,身上一身毛藍家織布褲褂加身,還是補丁摞補丁。為了冬天不挨冷受凍,深秋初冬就要備足做飯取暖的柴火。
什么是柴火呢?說的廣義一點,就是能燃燒的各種柴木草禾。說的近乎一點就是藥不死灶膛的各種植物秸稈柴草樹葉等,歸根結底一句話,只要能夠取暖做飯的燃料都是我們家庭過日子的寶貝,都是我日思夜盼的好朋友!
秋風起,秋雨寒,北雁高飛戀江南。莊稼收,樹葉殘,柴草枯萎入家園。詩意挺美,現實很慘。颯颯秋風蕭瑟,陣陣秋雨寒涼,兒時的我此時望著南飛的大雁,聆聽一聲聲一陣陣高空的戀歌,幼小的心靈多么盼望大雁慢慢地飛,恨不得我也長一雙翅膀尾隨著他們飛向江南,飛向那不用燒柴火就能溫暖的地方。
癡心妄想!
那個時候的農村,冬季取暖都發煤票,我們全家五口人只能憑票從公社煤站購買一百斤的煤球。要想躲過一個寒冷的冬季,不在秋后初冬撿拾柴草樹葉,那就意味著挨冷受凍。在我的老家有連綿的群山,有坡坡嶺嶺的山地,按理說,莊稼的秸稈,山上的樹木柴草不都是燒火的好燃料嗎?我當時也是這么想的,可殘酷的現實令人不寒而栗。當時正是有生產隊的時候,人多地少是不爭的事實。為了吃飽肚子,瘠薄的山坡地大面積栽種的是紅薯,剩下的邊邊角角的零散地塊種點玉米谷子芝麻大豆。可想而知,薯秧曬干能燒火還是上等的好燃料,在當時,有誰說出這種敗家子的話,那他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要知道,生產隊的牛羊大牲畜冬天就靠它填飽肚子。社員,也包括我們這些生產隊的小社員,望著小山似的紅薯秧垛,也只能是望梅止渴。玉米收了,玉米的秸稈是燃料,可生產隊要挑選好的秸稈粉碎喂牲口,只把矬的矮的破的爛的按人口按分量分給各戶。狗脖子粗細的破爛秸稈捆在一起,一家老小眼巴巴地盯著大秤桿上的定盤星。寫得有點慘,情形比這還慘。很多時候,為了一星半點的份量,我的母親竟和分秸稈的人吵起來。更有意思的是夜間挑燈刨谷茬兒,竟為一根谷茬兒打起來。生產隊的谷子收割了,剩在地上的谷茬兒就成了眾人的搶手貨。白天到隊里干活,晚上孩子大人跑到地里刨谷茬兒。黑燈瞎火,各家各戶就提著燈籠去占壟溝,一家老小各有分工,力氣大的前邊刨,老的小的緊跟后邊撿拾。為什么呢,人多柴少,誰搶刨在前就是誰的。記得那天晚上,在蔡豆坡刨谷茬兒,我的父親一鎬頭刨下去谷茬兒沒刨下來,李家二叔手疾眼快鎬頭落,一根谷茬兒攥在手里。現在聽起來是奇聞,看起來也是笑談,可在那個年代兩家為爭一根谷茬兒竟鬧的臉紅脖子粗!
有人會說為了一星半點的柴火至于嗎,你們那里有大片的山,有山就有山林、山柴、山草,燒火做飯取暖絕對不會成問題,你們家肯定好吃懶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天下人誰不知道這個理?
不知者不怪。我們老家的山有九溝十八峪,可以說溝溝有水,峪峪有泉,是個山清水秀的美地方。可在上世紀的六七十年代,卻是個荒山禿嶺窮的叮當響的山旮旯子,是個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荒山,荒坡,荒嶺,沒有一棵樹。在以糧為綱的年代,吃飯是第一件大事,山山嶺嶺,坡坡坎坎,只要能收一粒糧的地方都播下希望的種子。山下果樹沒有,山上栽有松柏,封山育林,禁止人畜進山。松樹柏樹只栽不管沒活,山柴山草茂盛。遠看荒山禿嶺,近觀柴草葳蕤。用我們山里話說,我們山坡柴火可厚了。
近觀可別樂觀。那茂密的山柴山草是集體的財產,是由背著真槍的民兵巡邏看守的,割柴禾砍柴火就是偷。不過,因為都是窮鬧的,在我們老家偷割柴火不寒磣,也不犯法,如果被民兵被看山的發現逮著,輕者柴火沒收,重者罰沒工分。因為家家沒錢,工分可是命根子。這么一來你可明白,家里備一點過冬的柴火有多難!
千難萬難,越是艱險越向前。窮則思變。大白天,民兵巡邏,看山的眼瞪溜圓管得緊,晚上,月黑天,三更半夜,秋雨霏霏,偷柴火正在進行時。一家一戶,仨人一撥,倆人一伙,“悄悄進村,打槍的不要”,絕像老電影《地道戰》里的鬼子進村一樣偷摸進行。記得那年深秋的一天,時辰已過半夜,父親叫醒我悄悄向歪嘴山進發,帶一把鐮刀兩根繩索就摸到了南山坡。天黑,風輕,山草茂密,手疾鐮快,耳聽八方,一會的功夫爺倆就夠背了。汗水濕透衣衫,身上背著柴捆沉甸甸,一點也不覺得累,心里美滋滋的緊跟著父親下山。就在我們爺倆走到山根底下的時候,半山腰傳來看山的嚴厲喝喊:“偷柴火的,站住!別跑,我看見你們了!”。喊聲剛停,就聽見追下來的急促腳步聲和山石趟落滾坡的聲響。說時遲,那時快,前邊的父親低聲喚我快跑,便極速將柴捆卸下來,飛起一腳將柴捆踹下石河溝里。此時的我急中生智連人帶柴捆滾進山路旁的荊樹叢中。看山的追下來,我的父親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他在我的旁邊轉了一會兒,并沒有發現什么可疑跡象,罵罵咧咧的又回到他半山腰的窩棚里,時不時地咋呼兩聲,嚇唬嚇唬剛進山想偷柴火的趕緊退回。人小柴捆不小蓋在身上還挺暖和,側耳靜聽一大陣子,猜想此時看山的睡著了,便起身悄悄摸回家。還好,有驚無險,喜獲豐收。從此以后,襲用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有效方法,采取電影里演的游擊戰形式,有時個自為戰,有時上陣父子兵,院里的柴火垛漸長。為防止露餡,母親用玉米秸稈苫蓋隱藏。
秋霜白,樹葉黃,撿拾樹葉為暖炕,一家老小喜洋洋。這兒歌是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創作的,聽起來挺歡快,還挺樂觀。自己知道,這歡樂的背后,唱出了我酸楚的心聲。天涼好個秋,指的是秋天來了,糧食果品大豐收。我盼秋霜早點降,來一場大大的風,將全山村的樹葉都刮光,我拼全力多撿,多掃,多搶,摟的滿院盛不下,然后痛痛快快瘋玩一個大冬天。做夢,做一場撿拾搶掃樹葉的美夢。樹葉,對于農戶來講,那是冬天再好不過的燒火燃料,燒火來的旺,灶里的底火持續時間長,火炕的溫度不溫不燥。既然樹葉燒火好處多多,那么撿拾清掃樹葉的人能少嗎?我們的山村有上千戶人家,五千多口人,家家要做飯,戶戶要取暖,即使楊柳槐樹栽滿山村的犄角旮旯,到頭來依然是狼多肉少。從霜降倒入冬,數千雙眼睛盯著飄飄灑灑的樹葉,你說,撿到一枚楊樹葉不就跟撿到一個寶貝一樣嗎,更何況起早貪黑撿拾清掃一筐樹葉呢?撿拾楊樹葉用鐵簽子扎,一葉一葉地穿在一起,夠一串擼到荊筐里,一幫孩子,一大幫孩子望著一棵或幾棵楊樹,秋風吹下一片或幾片樹葉,樹下的情形可想而知。掃樹葉更不易。天黑人少,或起大早,如果來場寒流,狂風大作,我就跟著父母成宿在樹林里用竹耙鐵耙掃帚撓搶樹葉,肚子餓得咕咕亂叫,眼前一陣陣發黑,也咬緊牙關堅持著,手凍僵了不言不語,依然含著淚水用手臂將一堆堆的樹葉摟抱捧夾到草筐里......。
文章寫到此處,我的一顆還不算老的心怦怦直跳,情不自禁的淚水點點滴滴落在鍵盤之上.....。
2019年10月23日改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