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個從小在野地里打慣了滾的孩子來說,“平凡”這兩個字,一直都是輕飄飄著的,直到走出農村的那一刻起,它才有了重量。
我十七八的時候,受些歌詞影響,喜歡上了寫作。那會兒家里平房上還沒養上雞,自然也聞不到后來令我痛心疾首的雞屎味兒。上頭除了堆著幾捆破爛柴禾外,就只剩下一條黃毛土狗了。它以前叫小狗,現在叫老狗,沒有專門名字,一輩子都被拴在平房邊上,沒下去過。那會兒它年輕氣盛,隨便個人從底下經過,就能嗷吼半天。不過要是我在跟前了,它就會老實下來,懶懶地趴角落里曬著日光,偶爾起身打個哈欠,再搖晃著尾巴瞅我兩眼,從不吵鬧。
平房是我的露天書房,我很喜歡在上頭寫作。往往是在太陽半落不落時候,鋪上席子,搭好小桌,找來幾頁紙,就開始寫。那會兒肚子里沒囤幾滴墨,難得看過的幾部書,還多是學校發的《課外閱讀》,哪里懂什么文學吶。饒是如此,最不缺的就是靈感了,拿起紙來便能寫,寫北洼的苞米地,寫財神節的炮仗,寫年年都要淹死個把人的產芝水庫...想到什么寫什么,“噌噌”一會兒,幾頁小紙就滿了,總會寫出個結果來。
等日薄西山了,我也寫得差不多了,就歸攏好家什,趁著爹媽還沒回家,到門口劃一捆玉米秸,添水餾上饅頭。用的是大灶,莊稼戶叫它“鍋頭”,家家戶戶都有,既能蒸飯,又能熱炕,每日都離不了它。有點麻煩的是,“鍋頭”隔兩天就得扒一次灰,能扒一大桶。在家時候,這活兒也歸我干,可我手腳粗笨,每次都得嗆一鼻子灰,很是狼狽。
饅頭差不多餾透了,爹媽也回來了。他們之前也靠種地為生,后來我媽腰使壞了,就不怎么種了。但我家在北洼還有半畝多苞米地,每年都被水淹,所以被劃進了“庫區”。入秋時候,苞米也就熟了,老爹挑個過晌,就帶著我去掰棒子。他在前頭領路,推著輛小鐵車,車斗里放著倆竹筐,用一塊木板子蓋著,板子上拴了只輪胎船。我跟在后頭逮螞蚱。都說秋后的螞蚱,沒幾天的蹦噠了,這話不假,但這會兒時候不到,草叢里還有不少。其中,油綠尖頭的螞蚱最多,土名叫“捎木甲”,因為太常見,長得又糙,所以在莊戶心目中地位最低。普通螞蚱數量也很多,但比起“捎木甲”來,長相略顯得“精致”點,所以地位就稍高一些。螞蚱里最厲害的一種叫“蹬蹬閃”,塊頭大,翅膀寬,一撲棱就能飛老遠,關鍵還會咬人。它在莊戶們心目中地位最高,肉也是最香的。逮著的螞蚱,除了可以玩之外,也是一道美味。往狗尾草上一串,隨便找塊空地,劃拉幾塊柴禾,生火烤上,用不了幾分鐘,就會又香又酥,而且天然無公害。后來當我得知,就是這些家伙在歷史上鬧蝗災,把老百姓攪得要死要活的,不禁感慨歷史的不可思議,同時也會生出幾分英雄氣來。
再說北洼。夏天雨多,沒法往外排,這使得水越積越多,都能沒過腰了。不過在莊戶眼中,這算不得什么事,他們有的是法子。只見老爹將小鐵車停住,解開了繩索,把輪胎船墊最底下,搭上木板,再將兩個竹筐放置上去,這樣就能飄在水中了。只是筐子能在水上游,我倆大活人卻得趟進水里。這水積了幾個月,又臟又混,上面爬著水蚊子,經這么一撲騰,都嚇得四處逃竄去了,水面上就劃開了一道道輕細的紋。苞米地上偶爾也飛過幾只蜻蜓,在日頭底下,翅膀撥動著金光,忽而高,忽而低。
一般來說,忙活不上倆鐘頭,苞米就掰得差不離了,我倆就會去產芝水庫里洗個澡。上面說過,水庫每到夏天都得淹死人,但這不妨礙每年都有人去。鄉下人靠天吃飯,以水為生,早就見怪不怪了。
去水庫洗澡的,不光是臨村的漢子們,外村的也有不少。那回我跟老爹去,就見著一對埠后村的父子,年紀跟我倆相仿,專程騎著摩托車,跑七八里地過來洗個澡。他倆人都長得白白胖胖的,腦袋又大又圓,跟剛蒸的餑餑泡浮囊了似的。我這邊正洗著,就聽那當爹的說:“這小水溫乎乎的,比摟著個小嫚睡了一宿還舒服。”他兒子表示很贊同,跟著又提了些自己的見解,頗有獨到之處。對于村里人而言,粗野習氣是從泥土里拽出來的,張口幾句臟話、葷話,這是常有的事兒,根本用不著遮掩,聽的人一樂呵,也不會真去計較什么。當然,也有些人,混進城沒兩年,剛撈出個一官半職來,就恨不得要將那雙泥腿子連根截掉,逢年過節回村里,張口閉口地擺“文明譜兒”。旁人聽了,明面上自然不說什么,但打心底里是瞧不起這種人的。不過,瞧不起歸瞧不起,人家過得滋潤,照樣會有幾分眼饞,這是莊稼戶最有意思的地方。
比起城里來,村里要純粹不少,但也并非盡是些好的地方。莊戶們常年跟土地打交道,一輩子的光陰都耗地里頭了,沒見過什么世面,平日里頂破天的事兒,莫過于門口的草垛被人點著了,所以性子里難免帶著幾分茍止。他們怯弱,隱忍,不經乍呼,發生沖撞時,若雙方都是莊戶,事情還比較好說,頂多是兩家街上干一仗,以后不來往了便是。但要是遇上了個混的、橫的,或是有關系的,往往就得忍下這口氣,自個兒做一番思想工作,最后勉強得出個結論來,“算了吧,跟這種玩意兒較什么真呢!”然后日子照常往下過著。當然,也有不肯算了的。我們村就有一人,被惡霸欺了兩回,想報仇又打不過,就背地里點了他家的幾個草垛,覺得不夠出氣,又將兒子送去了少林寺學武,揚言等以后有了好身手,非得替老子狠狠地揍回來不可。不過遺憾的是,沒過幾年,惡霸惹上了樁命案,被逮進去一判就是個無期。他那口氣到頭也沒撒出來,算是爛肚子里了。
莊戶們膽小,卻好擺弄小算盤,占點小便宜。趕集時候,甭管買什么,先得講一番價,能多磨下一毛算一毛。付完錢了,臨走還得順手擼點兒別的便宜,比方說買栗子,就會悄沒聲地再抓上三五個塞兜里去,這是稀松平常的事。賣家也從不計較,因為換個場景,磨嘴皮子塞兜的人就是他了。其實想想,這回你勒我幾毛錢,下回我多拽你幾根蒜苔,久來久往的,也就扯平了。但莊戶們不會想這么些,眼下賺了點小便宜,就意味著少花了一筆錢,也就意味少出了幾分勞力,幸福就油然而生了。所以,想讓莊稼戶吃虧,難!摳搜是一方面,主要還是錢來得太費勁,支出一厘去,都得精打細算半天。
不過,吃虧的又往往是他們。他們膽小怕事,好占小便宜,又沒什么文化,蹲莊稼地里還好,兩眼用不著瞅別的,只拿來看天吃飯,對土地外頭的事,不聞不問,偶爾耍點兒小把戲,也不足為道。但要是出了莊稼地,碰上個真正的精細人兒,他們就耍不轉了,小算盤能讓人死死拿住,賣了力氣不說,末了還落不著個好。上頭說的那個惡霸,在莊戶里面,算是個有頭腦的了,可一進城,渾勁兒就立馬現了。包工頭隨便扔出點小恩小惠來,說上幾句好話,他就感恩戴德得要給對方賣命了。之后,包工頭吩咐的事情,不管好賴,他都照干不誤,到頭來弄出了人命,自己搭進去了,人家卻照樣吃香的喝辣的,一點兒不耽誤什么。他尚且如此,何況那些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呢。偌大的日頭底下,這樣的事情,還新鮮么!
外頭的世界實在太危險了。但話說回來,莊戶們將頭埋在地里,就能免受欺辱了么?也不盡其然。否則,為什么受最多累的是他們,到頭來,日子最困頓的還是他們呢。天底下有許多事情,無非是不知道,就權當作沒發生罷了。這樣想想,守著這片平凡的世界,一天三頓飯吃著,一畝三分地耕著,老婆孩子熱炕頭,這輩子糊糊弄弄樂樂呵呵地就過去了,也沒什么不好。只是,他們可以呆在地里永久不出去,他們的兒女卻遲早得往外走,泥土終究要混進水泥中。在這種碰撞下,他們的樂呵還能跟先前一樣么?
我不知道,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