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的小區皆為高層,又數我住的后排最高。高樓以火柴盒式的格局層層重重堆疊而上,共二十二層,每層三戶,六十六戶人家。擱農村,足以組建一個生產隊。而與農村生產隊大不同的是,相互幾乎不串門。尤又因樓里住著不少面孔上難以辨別的日韓家庭,如招呼聲“下班啦。”結果人家來一句“哈集美馬戲得,哇噠西哇”或者“啊你啊塞喲,擦兒不大卡米大”。豈不尷尬。縱使差不多上下班時間而常迎頭撞見,也只擠點笑容,點點頭。
溝通渠道也有。樓長(每幢樓有一樓長,也為業委會委員)建了一個群,群成員為樓內所有住戶,以層室編號為群昵稱,誰家又誰家,一一了然。饒是如此,大家習慣潛水,群只是個靜物而已。
在此生活了幾年,時有搬走的和新搬來的,也有一直居于此的,面孔一例不生不熟的。至于樓下的貓,打搬來時就知道,每天進進出出總會看到,從沒去想它們是如何活著的。
一日,1201住戶在群里發了一條信息—晚上好,樓后喂貓的碗被孩子砸了,拜托教育一下孩子。無人回應。第二日,1201住戶在群里又發了條信息—把瓷碗打爛了,今天新買了不銹鋼碗也被扔了。還是無人回應,@群主,仍無人回應。估計有些生氣,上傳信息——有這樣教育孩子的嗎,太沒素質了!
向來死氣沉沉的群,一下生氣盎然。
對門1203的第一條信息,請問你辦了寵物飼養證了嗎?城市里飼養寵物要辦證,你不會不知道吧?就算你有證,誰給你權利在樓下養?
第二條信息緊接著,你喜歡貓帶到家里去養呀。把野貓招引來,傳播了疾病,抓傷了人,你擔得起責任嗎?
第三條信息,有點下流。你概不會喜歡貓春天發情時,發出的刺耳的哇咬之聲吧?真是這樣,也請你不要太自私!
無人回應。我能想像出1201住戶氣得不行卻又無言以對的樣子,但得說1203住戶善于狡辯,不僅成功的轉移了話題,還從法律和道德二個方面予以攻擊。應急狀態下一般人確難以反應過來。我想仗義直言,編好了信息卻最終沒有發出去。群主都沒吭聲。
“再這樣,我就報警。”1201住戶好久才撂了句話。
自此,我多了事——每天出門和回來留心觀察12樓的住戶。當然還有樓下的貓。
發信息發難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精瘦身材,臉上肉卻不少,尤其兩頰,使得柴篾擼過般的瞇瞇眼像是掉進肉坑里;膚色澀黃,如灶膛里長年火烤過的土——據說在外國人眼里屬美女,她的老公就是一白人彪形大漢。常見二人互相摟抱著進進出出,身形上的反差,如同老鷹腋下夾著一只小雞。至于那孩子,標準的中西合成物,金毛、黃皮、鷹勾鼻。也精瘦。
喂養貓的老婦,六十上下,瘦高身材,面色有些蒼白,長年穿淺灰色的亞麻長裙或長袍。每天早晚六點各二次下樓,提著一個裝滿水的可樂瓶,端一盆貓糧。后來知道,她老公常年在外工作,女兒國外留學。作為對門鄰居,應該早就知道彼此家庭情況。由此也足證那條信息不僅下流,還歹毒。
貓兒們應是已能算準進食時間,老婦還沒出電梯,已從矮樹叢中,假山后,蘺墻外,三三兩兩的鉆出來,聚集在樓后的一棵香樟樹下和方形墻柱下——分組進食的二個地方。貓兒們似乎還知道自已的進食點。沒見著二邊跑的。老婦把一疊不銹鋼碗順次擺放,一碗貓糧,一碗清水。起先,一只貓吃著糧,另一只在身后等,到前貓移身去喝水,后貓再上前吃糧,然后二只貓交替著吃糧、喝水。整個過程沒有爭搶,讓我大為驚嘆。
貓兒們吃飽喝足,一副知足的樣子,邁著悠閑的步子相繼走入矮樹叢中。那是貓的天地,人無法落腳,因了貓兒們可以自由無慮的穿行。一只胖貓沒走幾步,倒地一躺,四肢伸了又伸,舒坦的埋頭酣睡起來。其它貓經過,或尾巴掃一下,或身體蹭一下;有只白花貓過分了點,直接從身上踩過去;胖貓倏地抬頭,木然望了望,“嘿,哥們,有你這樣了嗎?”遂倒頭睡去。也有的精氣神倍兒足,吊在細枝上蕩秋千。一淘氣家伙縱身一躍,硬拉下來;知道闖了禍,趕緊逃去;蕩秋千的果然很惱火,不幾米追上,卻只是抓下貓尾轉身就逃;于是,逃的改為追;一場追與逃的喜劇既而上演。作為觀眾,遠遠望著這怡然,坦然,安然,欣然的場面,也其樂陶陶。
觀察的那段時間,得了不少樂子。有二件小事記憶猶新。一次下班回家,正逢老婦喂貓時間,眾貓圍坐著安靜的等,有一貓心急,跑到前面樓廳,對著電梯門巴巴地望。那樣兒特有趣。老婦自電梯走出來,一見樂了,“喲,等不及啦!”貓兒趕緊跑回去,是覺著犯了錯,還是回去通報?我不清楚。那貓吃食時,老婦蹲下來,撫摸著貓身,語重心長的說:“下次不可以跑到前面去,會遭人厭的,記住了嗎?”貓兒聽懂了沒,我也不清楚。但這事只發生一次,我記得清楚。
還有一次,老婦把兩只碗擺在另外地方,一只貓跟過來吃。不免好奇開小灶的原因,上前一問,才知道這貓快下仔了(說實話,我沒看出來,外形差不多的,都膘肥體壯),老婦用貓糧拌上雞肉丁炒熟,給貓增加營養呢!我這個親歷者的證詞是—孕貓加餐那段時間,從沒有其它貓過來搶食。
近年底,工作的忙減損了觀貓進食取樂的興致,心中卻還是有些掛念,一日回家特地繞到后面探看,吃了一驚,不見老婦,亦不見貓。一只用作貓的產房的泡沬箱冷清的擺放著。四下搜尋,發現矮樹叢里有二只,正呆呆落落地張望著昔日的進食地方,那神情顯然不是在等老婦,倒像是被迫離開家園的萬分不舍的再看一眼。趕緊到物業中心詢問,又問遛狗的七十多歲的老頭—我們的樓長,才知道老婦賣了房,搬了。在一個僻遠地方買了聯排別墅,據說是為了方便養貓。
可以想像老婦與貓兒們最后道別的場景:貓兒們一定很傷心!會不會落淚呢?老婦一定落淚了!這么多年,日日喂養,悉心照料,她與它們之間的情誼,超越這幢樓任何住戶與住戶之間(避用鄰里關系一詞,我不想對鄰里關系作擴大解釋。)老婦的離開,尚不能算是被迫的話,那么貓兒們的離開只能是被迫的。那些曾經衣食無憂的貓兒們,因了一個人的離開而失去了家園,只好去流浪,去撒野。
有些氣惱自已。惱自已那晚在群里不該隱言,該伸出援手。現在說出來,雖說晚了,但可以慰藉,以誡勉。
首先,養貓不需要辦證,貓有了人的喂養,才不會跳到垃圾桶里翻找吃物;才不會去流浪,去撒野。恰因樓下有了這些溫馴可人的動物,這幢樓有了生氣、和氣。
第二,以我這么多天的觀察和親歷的事實,足證貓性善良。貓的行為所體現出的涵養,用我的半個本家豐子愷老先生的話講——這又有高士風。
第三,貓發情叫春,也就那么幾天。縱使哇咬之聲刺耳,這對于高高在12樓的你,又有多少影響呢?你怎么不反思,你與你的彪形白人的夜夜哇咬之聲穿透墻壁,擾了老婦的清靜。
這幢樓下,只剩下花草樹木之靜物。我想念那些貓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