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某個早晨,同伴拎了一袋炒蠶豆擱在我的工作臺上,說:“喏,唯你這高冷的牙齒對付它了!”嗨!這鐵鍋鐵鏟炒出的本味本樣的老蠶豆還真是久違了,信手拈一個放在嘴里,不敢直接了當地“咯嘣”一下嚼開,而是婉轉地咬開,因為很久不和它聯絡了,心里已沒有底氣篤信自己的牙齒和它鐵到何種程度,萬一咬爆了門牙,還準備著跟親朋們拜年時道一聲:鼠年吉祥,鼠年發財呢,缺了門牙的鼠和發都漏風了,那叫我情何以堪?!隨著堅實的豆瓣在齒間的碎裂,一種故知重逢的馨香擁抱了唇齒。
炒瓜子炒蠶豆是我們那個物資匱乏時代最美好最單一的零食,不像現在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買不到的,連洋堅果都泛泛可見:夏威夷果,碧根果,巴西松子,加州開心果·····。春末夏初,麥香飄香月光時分,也就到了收獲老蠶豆的季節,從豆梗上摘下黑色的老豆莢,散漫一場,用竹梿枷將曬脆的豆莢敲打,濾掉莢殼就剩一場青皮的老蠶豆了,收進竹籮,待某個清閑的黃昏,小哥燒火姐上灶,鐵鍋鐵鏟翻炒出沙沙的交響樂就是美好日子的前奏,炒到由青皮轉棕褐色,且點綴著小小的黑斑點,蠶豆的香味就出來了,一邊鏟到篾簸箕里,一邊就有二哥拿酒盅來,一人一盅,絕對公平公正公開,有四五雙黑豆般的眼睛凝視著酒盅不閃呢。黃昏人靜,暖香吹月,古人有月下獨酌的詩情,而那時的我們一家子圍坐在昏黃的燈火下,咯嘣咯嘣嚼著炒蠶豆,聽大人話著桑麻,滿嘴香噴噴的,我最小,每次總比哥姐他們多得一盅,那是父親把自己的一盅倒給了我。也許,這就是我的牙齒比他們堅固的緣故吧。
我們這兒還有個約定俗成的說法,衡量一個人的牙齒是否堅固都拿炒蠶豆作參照,說:“那人牙齒好!蠶豆都咬得咯嘣響呢”或者“老咯,蠶豆咬不動啰!”但這個說法到我們這代人基本上就結束了,你想啊,現在還有誰愿意吃這個硬實頑固的東東?幾乎所有零食都加工到非常精細,連水果都不愿意用牙齒咬了,榨汁機代替嘛。前年兒子年會抽獎抱了一臺榨汁機回來,叫我把家里的蘋果橙子梨子等水果榨汁喝,我斜了他一眼,長牙齒干嘛呢?恐怕還真要像英國的科學家預測的一樣:千年后,未來人類的手臂和手指將會變得更長,看起來如同長臂猿一樣,因為iPhone手機等觸屏電子產品的更廣泛使用。未來人且牙齒減少嘴巴變小,會長出四下巴來,由于食物加工得越來越軟,牙齒需要咀嚼和撕咬食物的時間變得太少,無須咀嚼硬物,因此牙齒自然會變少,下顎也就退化了,哪里還有現在人的俊模樣呢?還不成怪物。
炒瓜子,秋后,用鐮刀割下一個個籽粒飽滿的葵花盤,拿個棒槌置在竹匾里敲打它,一會功夫匾里就會鋪滿一層黑白的葵花籽,幾個日光照曬后,就可以歸倉了,逢到鄉村放露天電影時,我們的口袋里肯定有一盅葵花籽一盅炒蠶豆,有香瓜子飄香的夜晚,即便晚風將布幕上的人影吹成皺皺彎彎的波浪形,我們照樣覺得有過節般的無上美好。
人對物是戀舊的,記得公公生前特別愛吃炒蠶豆,房間的桌子上總有一包,不過那時的炒蠶豆已不如從前的緊實,是從集市買回來的,已經加工得酥松了一些,畢竟那時的他已是七八十歲的老人,每次都會替我帶上一包。到他要離世的前一年,他喜歡吃那種直接從集市買老蠶豆回家炒到七成熟,再放上一勺水煮開,然后盛在盆子里淋上香油和辣油,一邊喝稀粥一邊吃蠶豆。而且隔三差五就這樣做。一年后,公公走了,自此,我們再也沒有吃過炒蠶豆和七成熟的淋上香油的煮蠶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