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勇于承認,我是看完電影才去看的原著,因此第一印象便是立體的、聲光電的。于是,再去看小說時,腦海里便不時浮現出各種人物的造型和身姿,當然這對閱讀體驗本身來說,固然少了些想象的趣味性,但也因此更加鮮活和豐滿了。
最有意思的是,看完電影的第三天,正好被安排去海口出差,還抽空去了芳華小院的拍攝基地。站在籃球場上,看著澄綠的游泳池,以及粉刷著標語、土黃色墻壁的宿舍樓,曬著的潔白襯衫在繩上飄動,有種現實與虛幻折疊的眩暈感,以及仿佛回到過去、身臨其境的恍惚情緒。
電影、文本和實地游覽的三重體驗疊加,無疑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回到小說上來吧,小說的英文名是YouTouchedMe,而并非電影大屏幕上的Youth.豆瓣上有句短評說得特別好,“無論是張藝謀,還是馮小剛,都從嚴歌苓的文本中拿走了自己想要的,而將反思一帶而過”。
因此電影拍出的是馮小剛的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是紅色歲月里的青春年華,是懷舊、戀戀不舍。如果沒有原著文本珠玉在前,我甚至覺得這部電影是成功的,只因它的調性是美好的,帶上濾鏡來看,年輕的女兵們仿佛身處理想主義的大觀園,曼妙身姿、一顰一笑,即使口舌之爭、小心眼也讓人恨不太起來,但仔細想來,男女主角的人生悲劇應該歸因于何,是以林丁丁的那一聲尖叫作為轉折點嗎,不知道、不清楚、沒有交代。朋友圈里刷屏的內容也是雞湯文,“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給了他們一個相互依偎的晚年,知足常樂,happyending,聽一曲絨花鞠一把淚,那是青春放光華。
小說則不同,當然也有美和夢,比如筆下的宿舍叫紅樓,“紅樓的二層三層帶長廊,長廊上面張著長長的廊檐。我們的老紅樓還是有夢的,多數的夢都美,也都大膽。”這么一兩句,我看馮導能發揮兩小時,也是不容易。
但,小說《芳華》的主題是英雄。
第一章便寫起了英雄,主角就是劉峰,諢名“雷又鋒”(電影里管他叫活雷鋒),外號怎么來的?長號手高強看著劉峰給身有殘疾的17歲男孩每天擔水,嘆道,“怎么就累不死他?Li—u—Feng——我×,整個一雷又鋒”。故事里,雷鋒背著年邁的大娘是軍民魚水情,是英雄事跡;而《芳華》里,劉峰救的大娘是偷刨公社紅苕的落后老百姓,成了大家口中的笑話。
全篇基調在第一章便已奠定,英雄在這里沒有贊歌,英雄在等待一種解構。
而那個年代的英雄是什么?——高、大、全!
主人公必須形象高大、胸懷寬廣,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沒有缺點的形象,總之是一個完人。還記得以前背過的課文嗎,“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這才是英雄。
在小說里,用敘述者蕭穗子的口吻來講:
我對劉峰這個嚴重缺乏弱點的人有點焦慮。我好像在焦慮地等待一個證明:劉峰是真人的證明。太好的人,我產生不了當下所說的認同感。人得有點兒人性;之所以為人,總得有點兒人的臭德性……劉峰就是好得缺乏人性。他的好讓我變得心理陰暗,想看他犯點兒錯,露點兒馬腳什么的。雖然我當時只有十六歲,偶爾也會有心理不光明的時候。后來果真出了“觸摸事件”,我的焦慮才釋然。
這也許就是被馮導拿走青春故事的外殼之后,文本里剩下的反思——英雄該不該有人性的一面?抑或換句話說,英雄該不該有欲望?尤其是,不那么高尚、肉欲層面的欲望?
就像林丁丁被觸碰后嚇得逃走這一隱藏的含義,“她感到驚怵,幻滅,惡心,辜負”,她內心不能接受的是,干事和參謀愛得,劉峰就是愛不得,“他怎么敢愛我!”
允許我摘錄一大段小說里的原文,來解釋林丁丁在1977年的糾結。
如果雷鋒具有一種弗洛伊德推論的超我人格(Superego),那么劉峰人格向此進化的每一步,就是脫離了一點正常人格——即弗洛伊德推論的摻兌著本能(Id)的自我(Ego)。反過來說,一個距離完美人格——“超我”越近,就距離“自我”和“本能”越遠,同時可以認為,這個完美人格越是完美,所具有的藏污納垢的人性就越少。人之所以為人,就是他有著令人憎恨也令人熱愛、令人發笑也令人悲憫的人性。并且人性的不可預期、不可靠,以及它的變幻無窮,不乏罪惡,葷腥肉欲,正是魅力所在。劉峰來到人間,就該本本分分做他的模范英雄標兵,一旦他身上出現我們這種人格所具有的發臭的人性,我們反而恐懼了,找不到給他的位置了。因此,劉峰已經成了一種別類。試想我們這群充滿淡淡的無恥和骯臟小欲念的女人怎么會去愛一個別類生命?而一個被我們假定成完美人格的別類突然像一個軍二流子一樣抱住你,你怪丁丁喊“救命”嗎?我們由于人性的局限,在心的黑暗潛流里,從來沒有相信劉峰是真實的。假如是真實的,像表面表現的那樣,那他就不是人。哪個女人會愛“不是人”的人呢?
在那個年代,雷鋒也曾發生過被誤傳談戀愛的事情。喬安山敘述道,“指導員得知后特別緊張:先進典型出這種事還了得?趕緊讓通訊員去叫雷鋒。……沒想到這次與以往不同,雷鋒回來臉上掛著不高興的表情。……班長就跟我如實道來,后來也記在了日記中,表示絕無此事,現在只想把工作做好。”
這還了得?絕無此事。雷又鋒,你呢?
當英雄有了人性的弱點,便自此走下了英雄的神壇。劉峰被組織批斗,被黨內嚴重警告,被下放去伐木,然后上前線,失去了觸摸過林丁丁的那條手臂。哦,對,本來不只是手臂,劉峰是想犧牲掉生命,用生命來換取林丁丁在獨唱時對他的祭奠,他想重新當上英雄,但并沒有成功。在他后半段的生命里,他還有過許多終未能如愿的嘗試(那段救風塵如果能成,也可被稱為傳奇了),但最終以平凡而告終。
這是《芳華》里的第一條主線,用男主的故事串聯起來,也是我們能記住的最重要的一次觸碰,成為他生命的轉折點,讓他從英雄到不是英雄。
那第二條主線,自然就是女主何小曼了(電影里改了個名,叫做何小萍)。也許我們想不到,這是另一個英雄的故事,而且恰好相反的是,這個故事的主題是——從不是英雄到英雄。
家庭關愛的缺失、集體對她的排擠和嘲笑,她亂糟糟的頭發、她愛出汗,她還在襯衫里縫上搓澡海綿以向往豐滿美好的胸部,故事的前半段沒人想到她會是主角,她應該是等待英雄來拯救的弱者,不是灰姑娘和睡美人,還得是偷刨公社紅薯的落后老大娘那種。
在這條主線里,我們突然想到,整個故事中還有另外一次重要的觸碰,這次觸碰并非明線,而是默默地改變了女主的一生,那便是排練事件。
小曼因為愛出汗,男兵都不愿意跟她排練,是劉峰主動走出來,托舉著她的腰,讓她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唯一善意。但這個除了母親以外唯一愿意觸碰她的人,最終卻離開了,拋開了一切榮譽的枷鎖(劉峰把那些印了好字的獎狀請小曼處理)。而劉峰的離開,讓小曼開始“對自己的身世和周遭世界生出一種厭倦,漸漸地,厭倦化為悲哀”,所以拒絕了獨舞的機會——獨舞的自豪感也許不亞于成為一個英雄——從而也被迫離開,去到了野戰醫院。
然而命運有時真會捉弄人,劉峰想當英雄而不得,小曼卻因為救了一個傷兵,被樹立為典型,她成了英雄,報告會、少先隊員獻花、各種榮譽接踵而來,她每天惶恐,不再是自己,英模事跡里寫的真是她嗎?她產生了極度的懷疑,終于在《再見吧媽媽》的歌聲里爆發,她高喊“停!別唱了”,誠懇著低語“我不是戰斗英雄,我離英雄差得太遠了”,她蓬著黑色蒲公英一樣的頭發、把發言稿撕成雪片,全身裝扮上徽章、光榮花和彩帶,然后她找到了內心的平靜,露出了“無憂無慮的,親和善意的天使微笑”。
被閹割的、被塑造出來的英雄事跡,反而讓英雄本身產生了深刻的自我懷疑,小曼突然獲得了“超我”的完美人格,因此她摻兌著本能的自我,叫囂著、反抗著,以極端的方式達成了沖突的目的,官方稱之——小曼得了精神分裂。
嚴歌苓用佛洛依德來解釋了劉峰的故事,那我們現在再試著用尼采的理論來詮釋一下小曼吧。
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提出“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二元對立的美學思想。日神與酒神,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兩種形象,分別代表著理性精神和情感力量。日神精神追求理性和秩序,仿佛一個和諧完美的世界,酒神精神卻是一種“把生命的全部豐富的對立物都包容在自身之中”的“解放了的精神”,更接近真實本質,也更具有力量。
小曼的戰地天使報告會,我們可以理解為是一個在日神精神下塑造和編寫的故事,完美無缺,值得歌頌和反復宣講。然而酒神精神卻主導著小曼的內心,或是嚴歌苓的內心——為什么嚴歌苓反復的寫小曼不衛生的個人習慣、藏起來的饅頭、偷來的紅毛衣、渴求母愛和觸碰——這也正是當下眾多創作者追求的,去塑造更為豐富、完整的人性,雖有缺陷,但更像你我身邊的人。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相互對立又相互制約,而當強行將酒神精神驅逐出去之后,小曼便發覺自己與充滿秩序感的日神精神無法匹配,“她不能變成任何人,她還要做她自己,哪怕受人歧視,招人嫌惡,還是要做她自己”,神的戰役,輸的是小曼。
這兩個關于英雄的故事,讓我們扼腕嘆息。也許讀到這里,我們又突然能理解馮導了,為什么電影遲遲過不了審,為什么把小說《芳華》拍成了70年代的《小時代》?
這樣,我們不談英雄,還是來談愛情吧,永恒的主題,不會存在禁忌。
由于兩人過于坎坷的命運,我們忽視了他們倆在兩次觸碰中,分別產生的愛情。劉峰對林丁丁,至始至終不曾因為觸碰事件而有所改變,當穗子掏出林丁丁變胖變禿的照片時,劉峰沒有取出老花鏡,只是微笑。也許在他心中,仍希望丁丁是那個嬌嗲的上海姑娘,在戰場上,在和平年代,他都守著初心,像那句詩所說的:
我還是很喜歡你,
像風走了八千里,
不問歸期。
而小曼對于劉峰,更是感恩他的挺身而出。
太飽和的感情把小曼心里長久的沉默釀成詩,一定是凄美的,暗示她幾十年對他難以啟齒的表白:一九七七年那個初秋,他被我們逐出了紅樓,在他臨行前整理行李的那個夜晚,她愛上了他。也許還要早些,她以心相許是在那個惡暑的午后,在排練廳使人走形的鏡子前,在一群男子說一個年輕女子餿、臭的當口,在他們不肯哪怕觸摸一下她的關頭,他以他的善良背叛了他們,背叛了集體,給了她那一記觸摸,堅實地把一只滿是熱汗的手掌搭在她身上。
兩顆心,兩段情,能互相依偎和理解,但彼此無關。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小曼第一次見到劉峰,他騎著自行車從冬青甬道那頭過來,一直騎到紅樓下面。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四月七號,成都有霧——她記得。
這是《芳華》的結尾,回憶里帶著一絲蒼涼,有輕柔的水汽,卻不是霾,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