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媽也是媽
那時候,作為業務員,我爸常常不在家,家里大多數時間,只有我和趙岳娜。趙岳娜卻好像壓根不在意我的躲避,我不主動說話,她也不說。非說不可的時候,比如需要買學習用品,需要交資料費用等,我也是能省則省。結果,她比我更省,只有3個字:“知道了。”然后把錢給我,一般會多給一些。但我并不感激她的大方,反正她沒有工作,錢也是我爸賺的。
但我也佩服她另一點,不管我和她發生過怎樣的矛盾,我不告狀,她也不告。包括那次放火、挨打,一周后我爸回來,我們都裝得像什么事都沒發生,她也沒告訴我爸賠了王奶奶家3000塊錢。這也讓我知道了,錢的事上,她是說了算的。但不管怎么樣,她的保密,讓我省了又一頓打。
這些秘密,讓我和趙岳娜的關系既一目了然,又頗為微妙。在老爸看來,我和她相處融洽,至少,相安無事。但我和趙岳娜都知道,真相不是如此。可是真相是什么呢?我也開始有些慢慢搞不明白——抵觸,是有的。怕,也是有的。恨呢?說不上來。畢竟我每天吃著她親手做的可口的飯菜,令我在12到14歲的兩年時間里,足足長了28厘米,體重增加15公斤。
另外,趙岳娜過來之后,家也的確像個家了,井井有條、干凈整潔,并且,我再沒穿過臟衣服,白襯衫永遠潔白,牛仔褲永遠干凈,運動鞋永遠是我喜歡的牌子。鞋并不便宜,她卻舍得買。奶奶對她的評論是:“不錯了,就是你爸的錢,她不給你花,你不也沒轍?”
這倒是。看來,這個世界對待后媽并非充滿了挑剔,有時也非常溫柔和包容,好像天底下,不虐待孩子的后媽就是好后媽了。至少,院里人是這么看的,從她狠狠地打了我那一頓開始,他們徹底認可了她,原因是“現在哪有后媽打孩子的,都是糊弄著養,她還真打,嗯,對孩子是真上心”。這是什么道理呢?我在和她的對峙中,如此勢單力薄,不抗拒也罷。
挨打的暑假過去后,我讀了中學,早上走得更早了,下午回來也比之前晚,兩個人相處的時間并不多。我和趙岳娜進入一種平和而疏離的狀態,甚至,連那些“要錢”的語言都省略了,趙岳娜會提早把我需要的錢準備好,主動給我放在我房間的桌子上。看樣子,她比我還懶得開口,倒是合我心意。
中學功課日益緊張,后來我連電視也沒時間看了,她好像也不看。晚上,我做作業時,家里靜得好像沒有人。有一天晚上,我做題一直做到深夜,感覺有點兒餓,打算去廚房找點兒吃的。
推開門,我嚇了一跳,客廳里黑著燈,電視機卻是亮著的,無聲無息,趙岳娜坐在電視機一米開外的小凳子上,盯著字幕。聽到我開門,她忽然回頭,好像也被嚇到。
我有些尷尬,張了張口不知說什么。倒是趙岳娜迅速恢復淡定,平靜地說:“看你開著燈,知道你還沒睡,這么晚了,沒準也餓了,廚房里有煲仔飯。”
我應了一聲,從趙岳娜身邊、從暗暗的無聲的光影里走過去。不知怎么了,那一刻,我的雙腿有些沉重,心卻有些酸軟。
從那之后,我發現不管我復習功課到多晚,她都陪著我不睡,做好一份可口的宵夜在爐火溫著,也不喊我,只等我餓了出來找著吃。
終于,一天晚上,吃完蝦仁雞蛋羹后,我對她說:“謝謝您。”
她淡淡地看我一眼,說:“有什么好謝的,后媽也是媽,親媽能做的,后媽也能做。”
就是這句話吧,6年后,令18歲、1。83米高的我,忽然就忍不住濕了眼眶。掩飾著,我背過身去,說:“電視您放點兒聲吧,影響不到我。”她好像也應了一聲,但之后,依舊看著無聲的電視,直到兩個月后,我參加完高考。
高考成績好得出乎我爸的意料,堅決為我舉辦盛大的升學宴,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也為此興奮,都不遠千里地熱情參與。
那頓飯,78歲的奶奶也來了,和她挨著坐,奶奶說:“小寬能有今天的出息,多虧了你。”
趙岳娜笑笑,不承認,也不否認,七大姑八大姨也都開始夸贊她,她終于有點兒招架不住了。我起身,幾乎不假思索地替她解圍:“你們怎么都那么客氣啊,別拿后媽不當媽好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笑起來,只有趙岳娜,愣怔在那里,第一次失去了我熟悉的淡定。她呆呆地看著我,看了我好久,一眨眼的工夫,有眼淚簌簌而落。
我低下頭去。沒有人知道,說完那句話,我和她一樣,也愣住了。整整6年,我從來沒有叫過她媽,甚至很少叫她阿姨,我們之間的對話,少得可以忽略不計。可是時光能記住一切,記住她從來到我身邊的那一天,所有對我的付出,包括那頓令我想起來就不寒而栗的“暴打”,不是每個后媽都有勇氣、敢擔當地舉起雞毛撣子。如果不是那頓打,不是我因此生出的畏懼,很難想象我會變成什么樣子。
趙岳娜沒有拿我當外人,從來都沒有。我在時光里,在我所閱讀的書籍里,我逐漸讀懂了她。
9月初,我來到了北京外國語學院報到,入住寢室的第一晚,寢室的4個男生閑聊,說說彼此的糗事或者奇遇,而我講的,則是“后媽也是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