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樓頭
3。扯平
那天中午,我粗魯地拒絕了寫《英雄鼓舞我前進》,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馬麗華教誨的結果,是因為我覺得應該這樣做。
在一種極惡劣的心境中,我頂著太陽走出了稅務局的大門。街上行人很少,車輛也很少,陽光寂寞地流淌在鋪著方磚的人行道上,每一格都盛著晃動的時間。
在一棵梧桐樹旁,我看見一個涎著臉、長得很粗黑的小流氓,正擋著一個女中學生,口里說著很淫穢的話,居然這樣旁若無人。我此刻的惱怒情緒,突然找到了一個發泄的地方,這大概是我毫不猶豫沖上去的動機。我什么也沒說,沖上去就給了那小流氓一拳,然后又是狠狠的一腳。女學生見有人解圍,慌慌地跑了。
這里發生的一切將與她無關了。我不希望她摻和到這件事情中來,這件事就是這件事。
小流氓在挨過打后,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彈簧刀,“咔”的一聲,刀子彈了出來,在陽光下白慘慘的。我覺得這一切很刺激,在我看見刀子的寒光時,突然想到了馬麗華那條血淋淋的左腿,因而有了某種渴望受傷流血的快意。
刀子扎向我腹部的時候,聲音很沉悶,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我沒有躲避,好像還笑了一下,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被人抬進醫院后,立即聽聞那小流氓被抓住了,他承認了所有犯罪的事實。有關部門唯一遺憾的,是那女學生找不到了,她如果出來講幾句話,這個事件就要平添不少光彩。
但愿她永遠不要出來,她一旦露面,就將永遠罩在我的投影之中,成為我的注釋,就像我成為馬麗華的注釋一樣。
從心理上講,我不欠馬麗華什么了,從一個更大的概念上來觀照,我們都為社會付出了。那條血淋淋的左腿和這一截切斷的腸子,都成為了我們各自的注釋,我們彼此之間不存在什么因果關系。
父母不會有這種想法,他們一直執拗地認為,是馬麗華給了我一條生命。馬麗華失去一條左腿,導致了往后生活的種種不便,他們都似乎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們常去看望馬麗華,還千方百計為馬麗華物色過對象,可惜都沒有成功。
至今,馬麗華還是一個獨身,住在工廠的單人宿舍里,拄著雙拐,每天興致勃勃地到廠廣播室去上班,去各處講演。
我去偷偷地看過她一回。
我守候在廠門口,等她來了,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她當然不會認識我,她救我的時候我才七歲。她臉色黃中透青,眼光很疲倦,一個褲管空空洞洞地垂著。木拐子一下一下,戳在地上響得很沉重,兩支木拐落地時,她的右腳使勁兒一蹬,身子就往上一聳,然后艱難地向前一蕩。由于長期使用木拐子,她的上身很發達,很橫勢,而下部卻因為殘缺了一半,顯得很單飄。
我有些難過,她將這樣走向生命的終結,而我卻有楚芬。
不遠處有一個很大的宣傳欄。我慢慢地踱過去,正中央貼著一張“嘉獎令”,大紅紙上寫著金色的字體,是工廠黨委嘉獎馬麗華的。說她今年以來,共外出講演近三十場,聽眾達十萬人次,為精神文明建設作出了重大貢獻。
作為馬麗華,她有她的存在方式,社會也承認她的這種存在方式,她以她的存在方式來規范其應有的內容。正如她已經不能認出十五年前救出的我,剛才就跟在她的后面,但她卻將和那個英雄的業績終生相守,成為一個互為依存的結構。而我與她之間,已經沒有什么關系了。
4。會面楚芬坐在我病床邊上,女性特有的溫馨氣息蕩漾在我的周圍。她讓我閉著眼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其實,我明白她的這種感覺,是源于怕我有一天突然離開她,希望通過這種形式強化她的某種自信。
她很聰明,人世上的許多復雜問題,她都能很單純地看出它的實質,不需要很多的推理。她懂得怎么愛我,也懂得怎么讓我愛她。
我告訴她,我看到馬麗華的情景和那張“嘉獎令”。她說:“馬阿姨其實很孤獨,她之所以熱衷于到處作報告,是害怕有朝一日人們會忘記她,所以拼命來強化社會的記憶。她很可憐。”
我躺在那兒不再說話。楚芬忽然問:“大哥,你在想什么?”
夕光映在她的臉上,病房也變得美麗和親切起來。
“小妹,你累不累?”
自從我受傷后,她就請了假,一直守在我身邊。
“不累。你呢?”
“有一點兒累。”
護士忽然輕輕地飄了進來,說:“小華,有一群人來探視你。其中一個叫馬麗華的拄著雙拐,還有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
這時候,我最不想見的就是馬麗華。分明又是有人在導演一幕戲。寒斈瓯挥⑿劬认碌娜,今日又成了英雄,他們在病房親切會見,互相勉勵。
我知道馬麗華是一個積極的合作者,她一定覺得,這是一個使社會再次認識她的好機會。我卻害怕報紙和電視節目,重新將我與馬麗華緊緊聯結在一起,那么,我又將重新進入馬麗華的投影,成為她的注釋。
我對楚芬說:“小妹,去給我擋住他們,告訴他們不要來打擾我,我與馬麗華沒有任何關系!”
楚芬眨了眨眼睛,說:“馬麗華拄著拐來看你,不見不太好。你可以和她當面談一談,但不許記者進來,你看呢?”楚芬想得比我遠比我深,她想讓我和馬麗華面對面,把最后的一點兒聯系斬斷。
楚芬輕快地走了。
過了好一陣兒,我才聽見木拐戳在水泥地上的空空洞洞的聲音,孤獨地朝病房響來。
馬麗華走進了病房,接著楚芬也進來了,然后把病房的門關上。楚芬扶著馬麗華坐下,又去沏好茶,然后坐到我身邊來。
我明顯地看出了馬麗華的失望,還有面對我和楚芬親昵相挨的拘謹。她一定準備了許多話,可惜,沒有記者在場,這次會面對她來說也就變得毫無意義。
落日的余暉穿過枝葉的縫隙,透過玻璃窗,灑落在病房里。我一邊抓著楚芬的手,一邊說:“馬麗華同志,其實,我很不想在這種場合和你見面,那樣太不真實。我們不是演員,不需要別人來導演這一幕輝煌的會見。我們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并不企望社會作出報償,更不愿意成為一種‘角色’——由別人來給我們化妝和穿戲服,那是非?杀摹”
馬麗華的目光暗淡下去,兩只手下意識地摸著身邊的木拐,喃喃地說:“你一定覺得我很可悲,是嗎?”
“是的,你自己認為呢?”
“……我很羨慕你們,真的。我該走了。請相信,我不會向記者說什么的。”
她艱難地站起來,拄著雙拐朝門外走去。楚芬連忙起身去送她。“咚、咚、咚”,木拐聲緩慢地沉重地遠去了。
我有些內疚,是不是我的話毀滅了她的一個夢幻,使她不得不面對生活的真實?也許,這并不是一件壞事兒。
楚芬很快就會回來的。我要告訴她,我與馬麗華再沒有什么關系了,從此我再不叫“王小華”,而要把名字恢復成“王小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