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父愛
再去醫院,醫生嚴肅地告訴喬喜,孩子骨密度有問題,打鋼釘固定骨頭的話,骨頭會崩。
這是喬喜和鄧保強第一次聽說脆骨癥。孩子將停止發育,骨頭越來越酥,將像玻璃人一樣一碰就斷。
夫妻倆抱頭痛哭,難道就沒有治療辦法了嗎?兩人不甘心,把孩子帶到北上廣各大醫院去看。得到的結論都是可以用進口藥維持生長,效果不敢保證,但肯定比不用強。
進口藥一個療程就是8萬,得賣房子。更可怕的是,孩子的治療是沒有盡頭的。
夫妻倆一夜夜哭,哭完了還得強打精神帶孩子治病。房子也賣了,生意半停頓,日子過得很難。
生活太苦了。有時候喬喜會有閃念,老闞咋不找來了呢?她被自己嚇到,要萬一他再找來,她該怎么辦?同意他認兒子,但是要給她一大筆錢?原來骨氣與尊嚴在生與死面前什么都不是。她為自己的閃念心碎。
老闞真的找來了,這次他又檢查出癌細胞,命不久矣,所以一定要跟孩子相認。鄧保強帶皮皮在北京看病,喬喜打電話給他,猶猶豫豫地問:“我想……不管讓不讓他認吧……都找他要點錢,你說呢?”
那邊沉默著,過了好久才說:“不給他認孩子,他怎么能給錢?”
她只好說:“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鄧保強卻反駁:“就是因為快死了,豆豆將來才會更恨咱們,害得他在他爸爸剩最后一口氣時才見上面。”
鄧保強不高興,喬喜也不敢多說。掛了電話,她想,他的不高興應該不是因為她的態度,而是因為磨難。果然第二天鄧保強打電話來,無奈地說:“你前夫要認,就給他認吧。”
喬喜主動打電話給老闞,她不想廢話,開門見山把話挑明了。
老闞說:“我這兩年是掙了點錢,治病花了不少,手里還剩一些,我留點自己看病,再預備點后事的錢,剩下的,你都拿去吧。”
喬喜哭了,離婚這么多年,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所有的防御都卸下來,所有的愛恨都放一邊,她純粹地想大哭一場,給不給他聽到,都無所謂了。
老闞又說:“喬喜啊。”
他總這么喊她,當年她愛上他,就是因為他笑瞇瞇地這么喊她,讓她覺得一輩子都有依靠。
哭完,按他的要求發短信過去,把銀行賬號給他。沒多大一會兒,收到42萬元的轉賬。
晚上喬喜打電話讓鄧保強帶孩子回來,一家人一起去,讓小兒子也看一眼他的救命恩人,不管怎么說,給人家磕個頭。
第三天父子倆回來,喬喜跟鄧保強商量,先不把情況告訴孩子,只說去看看給皮皮捐錢的好人,等著老闞自己說。隨便他怎么說,日后她都決不會做一句解釋,這也算是對他最后的感激和尊重。
一家人趕到老闞住的醫院,他的病情比喬喜想象中嚴重得多,上了呼吸機。4個人出現的時候,周圍人默默讓開位置,喬喜先把豆豆推過去,又把皮皮也拉上。
老闞伸出枯木一樣的手,摘下氧氣罩。他仔細看著豆豆的表情,明白了喬喜什么都沒有說。他很平靜,看了很久,輕聲問:“你們叫什么名字?”
“我叫豆豆,大名鄧銘啟。”
“我叫皮皮,大名鄧銘亮。”兩個孩子回答。
“哦,好,好。”
“伯伯,我爸爸讓我謝謝你!”皮皮說著,要給老闞下跪,被老闞制止了。
“你的病肯定會好的。”豆豆說。
老闞的眼睛亮了一下:“哦?”
“好人生病是為了增加免疫力,我弟弟也是,很快就會好。”
老闞笑了,喬喜的眼睛酸了一下,她想拉皮皮出去,讓所有人都出去,留他們父子倆慢慢說。但老闞擺擺手,叫表妹拿手機來,他要跟豆豆拍一張合影。皮皮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想去。
喬喜拽著皮皮不讓他過去,但老闞喊皮皮:“你也來呀。”
皮皮高興地過去了,兩個孩子依偎在老闞床頭邊,笑著比出剪刀手,喬喜無法控制地再次流淚。
拍完照,老闞分別伸出手摸了摸兩個孩子的臉,他的手在豆豆臉上停頓了很長時間,最后吃力地說:“伯伯累了,要休息了,你們走吧。”
喬喜和鄧保強愣了一會兒,走過去牽孩子。
一家人走到門口,老闞在后面喊了一聲:“豆豆啊。”
豆豆回過身去。
老闞說:“要聽爸爸媽媽的話,照顧好弟弟,做個懂事的孩子,好嗎?”
豆豆用力點點頭。
老闞把氧氣罩戴上,半閉著的眼睛里漫出淚水。他終是沒有和兒子相認,有這樣平靜的一次會面,或許已經足夠了。
喬喜和鄧保強一人牽一個孩子,無聲地往外走,從醫院昏暗的甬道,走到初秋明麗的陽光里。
一瞬間,馥郁的桂花香沖散身后的藥水味,馬路上人來車往,生意盎然,是一個豁然開闊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