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筆田
所謂伴讀,其實就是小書童,照顧盧興的飲食起居,但唯一的優惠條件,是能和盧興一起聽課。盧大人給兒子請來的先生,是早年間的一位舉人,學識淵博,觀點出新,很讓田滿受益。田滿也記著考場上那丟人的一幕,見盧興用過一枝筆,丟在一旁,他忙著接過來,沾了墨,便在紙上寫。誰知手上還是沒個譜兒,那筆落下去,不是輕了就是重了,也不聽使喚,歪歪扭扭,曲曲彎彎,就像鬼畫符。
盧興一看就笑:“你這字,只有鬼認得!”
田滿是又氣又憋屈啊,他咬緊牙關,要好好練字?蛇@字還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練成的。特別是他已經16歲了,習慣都已成型了,從沒拿過筆呀,手指頭都不知道該怎么用。筆握在手,說不出的僵硬,字沒寫好,腦子也不靈光了。幾個月下來,僅僅能把字寫下來,但歪歪曲曲的不像個樣子。
這天晚上,田滿伺候著盧興睡下了,又拿起一枝筆來練字。練了半個時辰,字還是寫得歪歪扭扭,腦子里又空了。他看看自己寫的字,比鄉下初識字的孩子好不到哪里去,一氣之下,丟了筆,來到院子里。
此時,月光皎潔,萬籟俱靜,田滿觸景生情,折了一根木棍,就在地上寫起來。寫完了一片,用鞋底抹去,再寫。又寫了一片,正要抹去,卻聽到一聲輕斥:“慢著!”
他扭頭看去,見是盧淼。他剛才專心致志地寫字,倒沒注意到盧大人何時來到他身邊的。盧大人一直在默默地看著他寫字,見他要把字抹去,這才喝止了他。盧大人低頭看著他寫的字,邊看邊點頭:“文章好,字也好。田滿,你這“神童”之名,倒也名副其實啊。”
田滿被他一夸,倒不好意思了:“大人謬贊了。”
盧大人糊涂了:“你寫字如此之好,怎么見你握筆反倒很拙呀。怎么,學館的先生沒教你寫字嗎?”
田滿搖了搖頭。
盧大人不覺嘆了口氣:“以你的才情,不去考取功名,實在可惜啦?墒,不會寫字,又如何考取功名?”
田滿無奈地苦笑道:“命當如此。”
盧大人似乎不太甘心,皺眉沉思著,看到田滿手里的木棍,忽然眼前一亮:“有了!”他拉著田滿進到廚房里,把木棍放到火上去燒,燒了片刻,就拿出來,滅掉了火,那被燒過的部分就成了木炭。他又帶著田滿來到書房里,讓他用炭條在紙上寫字。田滿一試,很是得心應手。只是炭條稍硬,要在硬紙上才能寫字。盧大人就給他備了些硬紙。田滿又悉心研究,能把炭條燒得恰到好處,不粗不細,著色均勻,寫出來的字也是遒勁有力,更重要的是不影響他的思路了。
來年春上,滿城縣又舉辦小試,田滿就去應試。他的樣子,那叫一個奇怪。別的考生,那都是背著手晃晃悠悠地來的,而田滿,卻背著一捆燒好的炭條和一摞硬紙。別的考生看他覺得新鮮啊,都圍過來看稀奇,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因為盧大人已經和督學打過了招呼,督學過來,檢查了他帶的紙和炭條,沒發現異樣,就讓他參加考試了。
那場小試,田滿得了第一,縣里推薦他到省學去深造。
田滿到省學去,仍然背著一大捆炭條,還有一大摞硬紙。那里的主官可不聽田滿的解釋了,把這事兒報給了京里。在省學學幾年,考過了鄉試,還得進京考試啊,要是京里不認他的炭字,他這幾年不是白學了嗎。
幾天之后,京里來了回復:允。
不知不覺間,3年時光一晃而過,田滿已經20歲了。他參加了鄉試,順利過關,成了舉人,就能參加京試了。田滿知道,京試那可是道難關,全國的舉子們都來了,那才真是人才薈萃呢,像自己這樣的,怕是難以顯山露水了。
這天晚上,他正在房里讀書,忽然有個差役過來叫他,并讓他帶上炭條。他跟著差役來到主官房里,卻見房里還有一位尊貴的客人?腿酥皇歉c了點頭,并不說話。主官問道:“田滿,你準備得怎么樣了?”田滿忙說:“學生正竭盡全力,絕不讓主官失望。”主官說:“那我現在就考考你。”
主官一喊,幾名差役就抬著一塊青石板進了門,把青石板放到地上。主官沉吟片刻,道:“田滿,你就寫寫‘君子不器’吧。”田滿應了一聲,思忖片刻,就用炭條在青石板上寫起來。
那炭條已是他運用自如的筆,更像是他的手指,他想到哪里,已自然而然地寫出來。思緒飛揚,手中的筆卻也不停。只一盞茶工夫,文章已寫好,恰恰寫到青石板的落腳處。
主官和那位客人都湊過來看。主官還沒說話,那客人先拍了一下手道:“妙!”主官獻媚地道:“總算不負大人的重托。”他轉臉對田滿說:“你就隨胡大人去吧。”
田滿就隨胡大人進了京城,又進到皇宮里,面見了皇上。他這才知道,他以后就有了一個特殊的身份,那就是皇上的代筆。原來,皇上總要給臣民們顯示顯示自己的詩文造詣,每逢出游或重大活動,總要寫些文章和題字,昭告天下,有的還要敕刻于石碑之上。偏偏這位皇上詩文差些,字也差些,又不想讓臣民知道,就想找個代筆?赡切钤交ǖ,寫出字來是好看,可一刻到石碑上就不成樣子了,他就托胡大人秘密去找尋個合適的人。恰好胡大人接到了河北省學的報告,他當即留上了心,讓省學好好教導田滿,F在看田滿學成,忙著把他給招了進來。
田滿寫字用的是炭條,寫到石碑上仍是遒勁有力,刻出來更是灑脫湍肅,頗有皇家之氣。他文采又好,皇上說錯的地方,他都能及時改正,很得皇上歡心。皇上到哪兒去,都帶著他,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的碑文,一時竟被許多人拓下來模仿。
這年,田滿回鄉探親。
晚上,陸先生帶著他兒子過來拜訪。田滿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問道:“有什么事兒,您就直說吧。”陸先生道:“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你能賜告。”田滿忙著說:“您別客氣。您是我的授業恩師,您有什么事,盡管吩咐就是。”
陸先生說,看樣子,田滿在京城里混得不錯。他就想知道,田滿可是個連字都不會寫的人啊,又怎么在京城里混的呢?他的兒子寫得一手好字,卻一事無成啊。田滿看著陸先生,忽然笑了。他站起身,來到陸先生跟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磕了3個響頭,這才誠心誠意地說道:“謝先生不教我寫字之恩。”
他早已明白,陸先生不肯教他用毛筆寫字,主要的原因,就是陸先生看他太過聰穎,怕把他教得太過出眾,會把陸先生的兒子比下去。誰知世事弄人,卻給了他這個獨特的本事,而陸先生的兒子卻依然平庸。
陸先生羞愧難當,帶著兒子低頭走了。
田滿既然是皇上的代筆,自然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他的名字。但是,他也并不甘心。凡是寫到田的時候,他總是把中間的十字寫成一個×,別人都以為那是疏忽了,其實,那正是他的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