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各揣心思
保定城東二里有個村叫花莊。村民多為花農,自古就有種花賣花的傳統,并以此為生。
民國初年,花莊出了個名噪保定城的花匠,人稱菊花劉。菊花劉種植的菊花不僅朵大色艷,而且種類奇多,最拿手的是墨菊。一般所謂的墨菊,顏色僅為深紫色,而他的墨菊,顏色紫黑,凝重華貴,實為菊中珍品。
城里的高官顯貴文人雅客格外青睞劉氏墨菊,每年秋末,菊花還在盛開之際,就有不少人來莊訂購明年的墨菊。
菊花劉靠墨菊日子過得富足。別的花匠既羨慕又嫉妒,更恨自己沒能耐,只好酸酸地說:種菊十畝地,不抵一株“墨”。
菊花劉視墨菊為命根,把那株精心培育出的墨菊母本栽到窗前,每天看著睡覺才踏實,還專門拴了條大狼狗值夜守護。
天有不測風云,菊花劉得了噎食,也就是現在說的食道癌。這種病沒治,有道是“吃秋不吃麥”,一般都熬不過半年。菊花劉知道自己沒幾天的活頭了,就越發生起兒子們的悶氣。
菊花劉有大虎二柱兩個兒子,皆已長大娶妻。這哥兒倆敦厚老實,常年跟著老爹侍弄菊花,冬存、春種、夏定、秋養,起早貪黑,叫干啥就干啥,從不多言多語。別人都夸贊是好后生,可菊花劉卻看不上,整日里罵他們沒出息。其實也難怪,老子太強勢了,子女就容易“啃老”。菊花劉心靈手巧,聰慧過人,菊花養成搖錢樹,日子過得美滋滋,當兒子的也坐享其成了。
菊花劉氣惱的是,平時依賴我還情有可原,現在我都快死了你們誰也不問培植墨菊的方法,還整天沒事人一樣混日子,往后看你們咋過!人要有了病脾氣就變壞,患了絕癥的人脾氣就更暴躁。菊花劉病勢漸重,脾氣暴漲,動不動就踢鍋摔碗,罵得大虎二柱不敢靠前。
倆兒子不提墨菊的事,實際上也有個誤會。誰都明白,菊花劉是不會把墨菊絕技帶進棺材的,可傳給誰,咋個傳法?就不得而知了。大虎想,別看我是老大,可老爹啥事都偏向弟弟,說不定早將絕技偷傳給二柱了,這會兒這么鬧騰,無非是個障眼法,等將來老二種出了墨菊,就表明是自己鼓搗出來的。二柱的誤會是,祖傳絕技自古是傳長不傳幼,老爹肯定早就把墨菊傳給了大虎,傳就傳了唄,我也沒啥說的,犯不上哥裝糊涂爹鬧氣,好像怕我爭搶咋地。
父兒仨各揣各的心思,誰也不明說,矛盾越積越深,到菊花劉臨終前,仨人幾乎都不過話了。菊花劉擺弄花能隨心所欲,管兒子卻不在行,倆兒子到死都不叫爹了。他心里苦楚難言,暗自下了狠心。
二、燙死墨菊
這天,菊花劉覺得病情驟好,燒退了,有了精神,說話也有力氣了。他意識到,這叫回光返照,是閻王爺給的最后時光,于是便讓老伴扶自己坐起,叫兒子們過來。
大虎二柱和倆媳婦都來了。菊花劉說:“我可能熬不過今夜了。”大家聞聽都垂下頭,有女人輕聲抽泣。菊花劉又道:“我死,要把墨菊帶走。”大家驚愕地抬起頭,女人也止住悲聲。菊花劉再道:“大虎,你拿暖壺去把墨菊澆死。”“爹——你別是燒糊涂了吧?”大虎難以置信。“我沒發燒,心里清楚著呢。”菊花劉說。老伴埋怨道:“他爹,孩子們就算沒出息,你也不該這么狠心呀!”“你甭管。大虎你到底去不去呀?”“好,我去!”大虎一跺腳,賭氣回了自己的房間。
不一會兒,大虎拎著個暖壺出來,走到窗前,“嘩啦啦”將一壺水澆到墨菊上。
菊花劉嘆了口氣,又道:“二柱,你過來。”“爹,干啥?”二柱走到床前,菊花劉指著堂屋灶臺說:“那是你娘剛給我燒開的洗澡水,你滔去澆花。”二柱問:“我哥剛才不是已經澆了一暖壺嗎?”菊花劉說:“他騙我,暖壺裝的是涼水。”二柱探詢地望望大虎。大虎愣了一下,沒有說話。菊花劉又道:“二柱呀,你要是也騙我,我死后就不準你穿孝。”
二柱無奈,抹著眼淚淘了半舀子熱水出去。此時正值盛夏,窗前的墨菊枝繁葉茂,長勢正旺。二柱顫抖著手,細細的水流和著眼淚淋到一側的花葉上。
菊花劉搖了搖頭,吩咐老伴說:“他娘,去把印堂叫來。”印堂是花匠劉的本家兄弟,也是莊上的花匠,只為想買一株墨菊母本不成,鬧得兩家關系疏遠。老伴說:“叫他干啥?”菊花劉生氣道:“叫你去你就去。”
印堂來了。菊花劉說:“兄弟,過去的事都怪我,哥向你賠不是了。”印堂受了感動,忙說:“可別那么說。我這個當兄弟的承受不了。”菊花劉又道:“事兒過去就不提了。今兒個是想請你幫個忙。”印堂道:“哥,你說,只要我劉印堂能辦的事,絕沒有二話。”菊花劉嘆了口氣:“我這兩個兒子,手懶腦笨沒出息,咋說也不行,墨菊耗費了我多年的心血,給他們留下,心里不踏實,就想把墨菊燙死帶走,誰知他倆糊弄我,大虎暖壺裝涼水,二柱只燙了一半菊。沒辦法,只好勞駕你來幫我了卻心愿。”印堂埋怨道:“大哥呀,天下可沒你這樣當爹的。人死如燈滅,你能帶走啥?燙死墨菊,斷了你家財路,往后孩子們靠啥活?依我看,人家糊弄你,是給你面子,你也該放手了,給他們留下半棵菊吧。”花匠劉道:“其實,我這也是沒了轍的法子。燙死墨菊,或許能逼出點長進。吃現成的,倒是害了他們呀。”印堂見勸不轉,只好道:“好吧,你的事你做主,可也別讓我做這招罵惹怨的事。”花匠劉忙解釋說:“今兒個請你來,主要是要把倆孩子托付給你,到節骨眼上幫襯一把。”印堂拒絕道:“你這么托付,我可不敢當。”“印堂——”菊花劉還要說啥,卻被大虎吼。“爹,甭再說了。算你狠。你不就是要燙死墨菊嗎?好,我去!”
說罷,大虎淘了半桶開水,“嘩——”兜頭蓋腦地澆了墨菊。屋里驟起一片哭聲,菊花劉一口氣沒上來,此時便歸了西。
三、買走死菊
喪事辦得很簡單,倆兒子都沒掉淚。一代花匠就這樣帶著家人的怨恨入了土。
花匠劉這般死法,很快風傳出去,保定的小報還做了報道。雖然花匠劉招了一片罵聲,卻使劉氏墨菊成了絕版,身價倍增,秋后劉家很發了一筆財。
不過,墨菊賣一棵少一棵,當年培植的賣完也就沒有了。劉家雖發財卻高興不起來。明年咋辦?大虎二柱只會從墨菊母本上采腳芽扦插,然后隨著季節三段根系栽培育苗,現在母本死了,他倆兩手握空拳,干著急沒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