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十個“靈感故事”
科學家、文學家等在進行科研、創作的過程中,有時苦苦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思路和方法,陷于“山重水復”的困境,卻由于偶然受到某種事物的刺激或啟發而豁然開朗,“天塹變通途”,使問題得以解決,此謂之靈感。而靈感的表象背后,“隱匿”的是淵博的知識、豐富的想象力和長久的冥思苦索。
在漫長的文學創作生涯中,莫言也多次得到靈感女神的厚愛。他專門寫過一篇散文,叫《尋找靈感》,簡要地回顧了自己捕捉靈感的情況。他的靈感產生有一個顯著特點,有些是由前后兩種事物發生聯想,在腦海中“碰撞”的結果。他自稱是一個講故事的人,而他的若干靈感的來龍去脈,又構成了一個個有趣的“靈感故事”。
夢中的紅衣少女
1984年冬,莫言正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有一天早上,天剛亮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夢:
秋天的原野上,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天地間輝煌絢麗,在一片廣闊的紅蘿卜地里,從中央的草棚子走出一個豐滿的紅衣少女,她手持魚叉,叉起一個紅蘿卜,舉起來迎著太陽走去。魚叉上的紅蘿卜在陽光下閃爍著奇異的光彩,似乎還透著明……
這時,嘹亮的起床號響徹學院,莫言從睡夢中醒來。他揉了揉惺忪的雙眼,跟同寢室的同學們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夢,一個非常美的夢!”接著,他就把這個夢講給大家聽。有位同學打趣說:“你很弗洛伊德嘛。”在去飯堂的路上,莫言又對同寢室的同學施放說:“老施,你說我做的那個夢能不能寫成小說啊?”施放也很興奮:“能,怎么不能?好啊,你寫啊!”
于是,莫言就“開工”了。這個夢讓他感到很激動,使他聯想到當年自己輟學后,在滯洪閘工地上給一個鐵匠師傅拉風箱,還因拔了一個紅蘿卜吃被當眾批斗的經歷。他奮筆疾書,把這段往事寫了進去,只用一個星期就寫出了初稿。
這部中篇小說初名叫《金色的紅蘿卜》,后被恩師徐懷中改為《透明的紅蘿卜》,發表在1985年第二期《中國作家》上。小說發表后引起很大轟動,被譽為建國以來農村題材小說中不可多得的精品。這是莫言的成名作,使他更加堅定了文學創作的信心。
黑狗與白狗
寫完《透明的紅蘿卜》之后不久,莫言從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里讀到這樣一句話:“一只壯碩的黑色秋田狗,蹲在潭邊的一塊踏石上,久久地舔著熱水。”讀罷,一幅栩栩如生的畫面浮現在他的眼前:街道上白雪皚皚,路邊的水潭里,熱氣蒸騰,黑色的大狗伸出紅色的舌頭,“呱唧呱唧”地舔著熱水。它不僅是一幅畫面,也是一個旋律,是一種敘事的角度,也是一篇小說的開頭。莫言馬上聯想到他的高密東北鄉的故事,他顧不上把《雪國》讀完,就放下書很快寫到:“高密東北鄉原產白色、溫馴的大狗,綿延數代之后,很難再見一匹純種。”這便是他的短篇小說《白狗秋千架》的開頭。開篇幾句話確定了整個小說的調門,接下來的寫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仿佛一切早就寫好了,只需他記錄下來就可以了。
實際上,高密東北鄉從來沒有什么“白色、溫馴的大狗”,它是川端康成筆下的黑狗引發出靈感的產物。這是因一個好句子產生靈感,由此寫出了一篇好小說。
“狂妄”把自己逼上懸崖
在軍藝學習期間,有一次莫言去總政招待所參加軍事題材小說座談會。會上,一些老作家提出這樣的問題:我黨自成立之日起,有28年是在戰爭中度過的。因為文革,一大批有戰爭經歷的老作家被耽擱了,他們有非常豐富的生活經驗和素材,但已想寫卻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而我們這批年輕作家,有才華有經歷也有技巧,卻沒有戰爭經驗。為此,他們認為中國軍事文學前景黯淡,令人憂心忡忡。
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莫言,在大咖云集之中竟然第一個跳出來發話:“我們固然沒有見過日本鬼子,但可以去查資料;我們沒有聽過槍炮聲,但放過鞭炮;我們沒有打過仗,但畢竟當過兵,也搞過軍事演習;我們沒有親手殺過敵人,但見過殺豬,親自殺過雞!所有這些,都可以移植到小說中去。小說家的創作不是要復制歷史,那是歷史學家的事。小說家寫戰爭——人類歷史中這一愚昧現象,它所要表現的是戰爭對人的靈魂扭曲,或者人性在戰爭中的變異。從這個意義上說,即便沒有經歷戰爭的人,也可以寫戰爭!”
此言既出,震驚四座,當場就有人不以為然,對名不見經傳的莫言嗤之以鼻,更有人說他狂妄無知,是碟子里扎猛——不知深淺。這樣,莫言就把自己逼上了懸崖。他憋了一股勁,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正確,必須馬上構思,動筆寫一部戰爭小說。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家鄉,想起家鄉一望無垠的紅高粱地,又突然想起好友張世家給他講過的兄弟爺們打鬼子的故事……
就這樣,座談會上的爭論,故鄉的紅高粱地和曾經的戰事,猛然撞響了他的靈感之鐘。他毅然決定把高粱地作為舞臺,把血腥的抗日悲歌和狂野的愛情宣泄放到這里上演。他只用了一個星期就寫成初稿,再用一星期抄改完畢。這部給他帶來巨大榮譽的中篇小說《紅高粱》,發表在《人民文學》1986年第三期上。
好友的“歪打正著”
1986年,莫言從《文匯報》上看到一條不足300字的消息,題目是《高密東北鄉發生五十年來罕見的蝗災》。這則報道引起國務院的注意,據說還驚動了聯合國,要派飛機來幫助滅蝗。當天,莫言就從北京給父親寄去200元錢,囑咐老爹快買糧食別餓著。他從小被餓怕了,這是本能反應。
十幾天后,莫言匆忙趕回老家,在車站與好友張世家相見,便迫不及待地追問蝗蟲的事。張世家說:“你上當了,那篇報道是王結巴(莫言另一位在棉油廠時的同事好友)這雜種干的。他發現在河灘上有幾個土蝗蹦達,就寫成飛蝗滿天,弄得好多人受驚!”張世家把實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后,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就是這樣一個謊報災情事件,這么一次“驚嚇”,也觸發了莫言的靈感。他想起了半個世紀前高密東北鄉發生的那場真實的蝗災,寫出了十幾萬字的中篇小說《紅蝗》,發表在《收獲》1987年第三期上。
憤怒的蒜薹
1987年春節,莫言當時正在故鄉休假。他從《大眾日報》上看到山東蒼山縣發生了震驚全國的“蒜薹事件”:那個地方盛產大蒜,收獲了大量蒜薹。但由于官僚主義、官員腐敗和政府部門的不作為,不讓外地客商進入,致使幾百萬斤蒜薹賣不出去,全部腐爛變質。憤怒的蒜農把蒜薹運進縣城,堵塞道路,并沖進縣政府,火燒政府辦公大樓,砸了縣長辦公室的電話機。最后的處理結果是各打五十大板,帶頭鬧事的蒜農被判刑,當地主要官員被撤職。
看了這則消息,莫言內心很沖動,憤怒中不禁想起了四叔之死。那是1984年10月,莫言的四叔去縣糖廠送甜菜,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汽車撞死,肇事司機是酒后無證駕駛。但由于車是給鄉黨委書記拉磚蓋房,車禍發生后遲遲得不到處理,更有眾多說客登門威逼利誘。最終,一條人命僅賠償3000元錢了事。
這前后兩件事聯系在一起,徹底點燃了莫言心中的怒火,也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他感到要以這兩起事件為素材,寫一部為農民鳴不平的小說,為農民呼吁,替農民說話。他用移山倒海之術,把“蒜薹事件”移植到高密東北鄉,以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莊為背景,以四叔家的遭際為故事原型,用35天時間寫出了長篇小說《天堂蒜薹之歌》,于1988年春在《十月》上發表。
橋下的避雨女人
1991年春節期間,莫言回老家度假。有一天,他騎自行車冒雨到住一中的大哥家里去,途中過一個鐵路立交橋,橋下全是雨水,旁邊的人行道高高地離開地面,上面全站著避雨的人。他從橋下走過,歪頭向人行道上望,一眼就看到有一個穿著時髦的漂亮女人,懷里抱著一束塑料花,站在避雨的人群中。此情此景,瞬間點燃了莫言的靈感火花,他不禁突發奇想:假如這個女人抱著一束真花呢?假如一個解放軍干部回家探親,在避雨的時候遇到這個女人,會發生什么事情呢?于是,他思路大開,想象出一個奇特的亦真亦幻的故事,寫成中篇小說《懷抱鮮花的女人》,講述的是一個鬼魂般的美麗女人對一個男人的無止境糾纏,表達了引誘與拒絕的主題。這部中篇寫得非常快,三五天就寫完了,是莫言最喜歡的一部中篇小說。
海量陪酒員
1989年,莫言看到一篇文章,題目叫《我曾經當過陪酒員》,是一位退休干部回憶他在東北的經歷。文革期間,他大學中文系畢業,由于家庭出身不好,被分配到偏遠的東北礦區教小學,連對象也找不到。他苦悶煩惱了就喝酒,想來個一醉方休,醉死拉倒。不料,他居然從未喝醉過,慢慢地能喝酒的名聲就越來越大。
后來,礦區宣傳部聽說小學里有個千杯不醉的怪才,就請來驗證,果然海量。從此,每逢上面來人,部里就請他去陪酒。他發揮中文專長,編了好多酒桌上隨機應變的段子,應付自如,又酒量無邊,一下子成了當地的名人。由此,他被提拔為宣傳部副部長,很多姑娘也都搶著要嫁給他。
讀完這篇文章,莫言就想,倘若這人找到一個特別能喝酒的女人,夫妻倆都海量,家里的馬桶里一股酒味,生出的孩子也是個酒孩,生下來不吃奶,而是喝酒,那會非常有意思的!接著,莫言又想起了很多關于酒的傳說和自己喝酒的經歷。他靈感驟來,一鼓作氣寫出了體現酒神精神、痛斥腐敗和探索酒文化的長篇小說《酒國》,于1993年2月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地鐵口“奇遇”
1990年秋季的一天下午,莫言從北京積水潭地鐵站出來,當他踏著臺階一步步往上攀登時,猛然一抬頭,看見在地鐵的出口那里,坐著一個顯然是從農村來的婦女。她懷里抱著一對雙胞胎在喂奶,一邊一個。兩個孩子坐在她左右兩個膝蓋上,每人叼著一個乳頭,一面吃奶一面抓撓著她的胸脯。村婦的枯瘦的臉被夕陽照耀著,宛若一件古老的青銅器閃閃發光。霎那間,莫言感到這位母親像受難的圣母一樣莊嚴神圣,他心中頓時涌起一股熱潮,眼淚不可遏止地流了出來。他站在臺階上,久久地注視這那個女人和她的兩個孩子……
時光的車輪來到1994年。這年一月,莫言的母親不幸去世,他悲痛萬分,就想寫一部書獻給母親。有好幾次拿起筆來,但心中總是感到千頭萬緒,不知道該從哪里動筆。這時,他的眼前浮現出幾年前在地鐵口看到的那位母親給雙胞胎喂乳的情景,大概知道該從哪里寫起了。
地鐵口那動人的一幕和母親的去世深深觸動了莫言,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他決定從生養和哺育入手,寫一部贊美母親、感謝母親的書。在母親走后不久,他把自己關在高密南關的家里,全身心投入三個月,完成了這部富有象征意義和頗受爭議的鴻篇巨制——《豐乳肥臀》,由《大家》于1995年連載。
車殼子里應該有故事
1999年,莫言看了拉美作家的一篇小說,小說中有這樣一個細節:一對熱戀的青年男女,在經過一番瘋狂做愛之后,變成氣體蒸發掉了。這讓他想起了若干年前,在他的故鄉的一個小鎮上,路邊有一個廢舊公共汽車的鐵殼子,一個聰明的小商販把這個鐵殼子改造成了售貨亭。他每次路過這里,總是感到在這個鐵殼子里應該發生一點事情,應該有一對男女在這個車殼子里變成蒸汽消逝得無影無蹤。靈感由此產生,遂完成有點荒誕的中篇小說《師傅越來越幽默》,寫一個下崗老工人在小山包上用破舊的汽車殼子制成休閑小屋,對外出租賺錢,有一對中年男女在里面神秘消失了,反映的是社會問題和工人下崗問題。
“六道輪回”的啟發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莫言在大欄小學讀書,每天上午下了第二節課做廣播體操的時候,鄰村那個死不入社的孟姓單干戶,推著一輛當時已經無人使用的木輪車從面前走過。拉車的是一頭瘸腿毛驢,趕驢的是他的小腳妻子。木輪車發出“咯咯吱吱”尖厲刺耳的響聲,車輪在學校前面的鄉間土路上壓出深深的轍印……這一在當時極為怪異獨特的情景,牢牢地銘刻在他的腦海里。
許多年后,當莫言成為一個作家時,他就一直想把這個單干戶的故事寫一部書。特別是八十年代人民公社解體后,農村實際上又恢復了單干,他感到這個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社會的單干戶,委實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非寫不可了,因為歷史已經證明這個單干戶的選擇是對的。但莫言遲遲未能動筆,原因是他還沒有找到這篇小說的結構方式。故事面對的是建國以來中國農村半個世紀的歷史變遷,若用常規寫法幾乎無法駕馭,惟有出奇制勝。
直到2005年夏天,莫言有一次在河北承德參觀寺廟時,偶然看見佛教“六道輪回”的壁畫,使他茅塞頓開,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好的突破點。他想象出讓一個被冤殺的地主先后變成驢、牛、豬、狗、猴,最后終于又轉生為一個大頭嬰兒,借用“六道輪回”的說法,用動物的視角來觀照中國農村社會跌宕起伏的發展過程。于是,他用43天寫出了43萬字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這部被稱為現代中國版《變形記》的巨著,是莫言的扛鼎之作,也是莫言最喜歡的長篇小說。
時間:2022-03-07 作者:愛開大學生 來源:愛開大學生 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