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屋檐下望去,田壩里此時是青青蔥蔥的一片。在早晨的濃霧中,田間的稻秧和甘蔗地里的甘蔗葉沾著露珠,太陽輕輕地出來,霧漸漸地散去,露珠晶瑩剔透,耀眼炫目,不過,很快就消失了。
菜園里玉米迎風(fēng)搖擺;各種豆莢、青菜長得蓬勃茂盛;矮胖的茄子和辣椒樹掛滿了果實,果實在瘋狂地成長;韭菜割了好幾回了,但很快又重新長出,一樣的青青幽幽;向日葵也結(jié)了朵,花瓣明媚鮮亮,金黃黃的圓盤終日跟著金燦燦的太陽轉(zhuǎn)。還有一大片青青蔥蔥的藤類植物,黃瓜、絲瓜、苦瓜、南瓜都在一天比一天地豐滿和成熟。
種得莊稼多,大人們活也多,這時節(jié)其實忙得夠嗆。我們孩子們自然也要幫大人們分擔(dān)一些。這不,魚塘里的魚苗已經(jīng)兩三指大了,在池塘里跳得正歡,似乎邊跳邊叫,對我說:我要吃,我要吃,我要長大,我要長大。大人總是會給我們孩子一個糞箕,去,撥點魚草喂魚去,要不魚子都要餓死了。我就順便拿起一個小鐮刀,叫上幾個伙伴,一起去割魚草了。
烈日炎炎,黑幽幽光溜溜的身子,小小的頭上頂著一片碩大的荷葉或芋葉,手里挎著一個糞箕,行走在六月的天空下。
孩子們貪玩,說是割草,其實也就應(yīng)付檢查一樣隨便撥滿半個小糞箕,把魚草丟進魚塘,然后就到河壩那里去玩了。這個季節(jié)到處青青幽幽,到處瓜果飄香,總是有很多吃的東西,梨子呀,黃瓜呀,還有西瓜和香瓜,不過都不是自己地里的,而是偷別人地里的。
圓滾滾的肚皮里面裝滿了瓜果,就忘記回家吃飯了,有些頑皮的孩子有時候甚至一整天在外面野在外面瘋。
玩得一身汗時就光著身子跳進小河里玩水了,打水仗,玩潛水比賽。玩潛水比賽的情景,我至今仍然非常清晰。先在河岸邊用勁地往河床里投擲一個梨(或者其它瓜果),然后一二三!伙伴們集體往下跳,看誰最先潛到水底抓到那個梨,第一個抓到那只梨的就可以咬那個梨一口。或者站在河邊的土包子上面玩跳水,怎么跳?一個一個輪流著跳,膽子小一點的,后面的人在他不經(jīng)意的時候推他下去,“撲騰”一聲,濺得浪花四射,浪花弱一點的時候,一只小小的黑頭從河里探出來,有點狼狽地往河岸上跋涉,一邊用手擦著臉上的水滴,一邊罵著剛才推他下去的人。我們的澄溪河并不深,淹死人的事情還是非常少,不過也發(fā)生過,所以家長還是擔(dān)心的。到了七月,家長都會特別叮囑我們,不能玩水!要在天沒黑之前回家,因為這個月是鬼節(jié),據(jù)說鬼一到天黑就會出來了。所以我們澄江有句俗話叫:七月半,鬼上塅。
大人們說,農(nóng)歷七月初一至七月十五是開鬼門關(guān)的日子,就像拉所閘門開洪一樣,鬼們可以在陰間陽間四處游蕩,舒展舒展筋骨,走訪走訪親戚,了一了塵世未了之緣。
鬼們出來之后,再霸道的活人也變謙卑了,平時在村里耀武揚威的人,這些日子也是神情肅斂,低調(diào)得很,有時還會在神龕下揖了又磕,估計是干多了壞事,怕遭報應(yīng)。膽子大的漢子聽了婆娘的叮嚀,也會盡量在白天干完該干的事,免得黃昏來臨要走夜路。
黃昏來臨后,家家戶戶關(guān)門閉舍,早早上床,以免撞了壞鬼。鬼也有好鬼壞鬼之分,好鬼就是家鬼,就是家族的祖先。入夜后,去世了的祖祖輩輩就會聚集在房屋的上空,以對抗來犯的惡鬼,保衛(wèi)兒孫的安危。惡鬼生前要么就是惡人,要么就是暴死,它們即使做鬼也不安分,會趁這個放風(fēng)的端口,在陽界到處惹事生非,拉幾個心無敬畏的莽漢給他墊背。惡鬼不敢來犯人家,就只好在曠野東游西逛,逮誰是誰。
真的有鬼嗎?我們農(nóng)村人大多數(shù)都是相信有鬼的,雖然沒有一個人看到過鬼。農(nóng)村人文化低,迷信,總是把自己看到的或幻想的奇異事件就說成是看到鬼,并且總是喜歡把自己看到“鬼”的事情傳得神乎其神,傳一遍,添一點油加一點醋,傳得人多了,人們自然就深信不疑了。這不,新屋里住的老光棍和堅就說那晚去針坑的井里挑水,看到了“水浸鬼”。他說看到一個十余歲的孩子光著身子從井里跳出來,跑得飛快,一下子就跳到附近的茅坑里不見了。他還說以為是我二哥以及本隊的一個小孩,那個光著身子的小孩從井里跳出來的時候,他還隨口叫了兩個人的名字,“勝華,明生古”,沒人應(yīng),他這才說是看見了“水浸鬼”,說得有板子有眼,害得我們很多人晚上從井邊經(jīng)過都頭皮發(fā)麻,直冒冷汗,只能跑得飛快地經(jīng)過,更別說晚上誰敢去井邊挑水了。
澄江誰最不怕鬼?估計就我爸爸最不怕了,我爸說世上沒有鬼,只有活人與死人。他經(jīng)常幫人家主理一些紅白喜事,所以經(jīng)常夜歸。夜歸的父親,拎著把燈光微弱的小手電,手電經(jīng)常沒電,他就摸黑著走。無論是經(jīng)過人煙稀少的山坳,還是經(jīng)過墳塋密布的亂葬崗,他都不怕,仿若走在燈火通明的城市大街上。我父親受過高等教育,典型的無神論者,并且學(xué)過醫(yī),所以膽子特別大。有一次他經(jīng)過豬婆嶺背的時候,搖晃的手電筒照到路邊的草叢里有只嬰兒的腳,我父親不但不怕,還伸手摸摸嬰兒的脈博,探探孩子鼻孔,看看還有沒有氣,確認(rèn)嬰兒是死尸后,還用嬰兒身上的衣物把嬰兒裹好,安放在不顯眼的樹叢中。然后回家,邊走邊琢磨是誰把死嬰亂扔,不把死嬰埋葬,還打算次日白天扛上鋤頭,讓死嬰入土為安。
七月有沒有鬼呢?只有膽小的人以及沒讀過書的人才認(rèn)為有鬼了,我認(rèn)為沒鬼,因為我爸爸教我,世上沒有鬼,鬼是活人自己裝出來的。
我們澄江傳統(tǒng)的七月鬼節(jié),有點類似其它地方的清明節(jié),要給頭一年死去的親人燒東西,房子呀,汽車呀,衣服呀,各種各樣的生活用品應(yīng)有盡有。但八十年代我們澄江,給頭一年死去的親人祭拜招魂,主要是燒房子,我們俗稱“靈屋”,以及紙做的衣服,用草紙自己印刷的冥幣,還有燒竹子做的簍子、箱子等等。有的還要請和尚念經(jīng)做法事,以祈求祖宗保佑,消災(zāi)增福,或超度亡魂,化解怨氣。
吃了晚飯,要是其它月份,大伙應(yīng)該是拿著蒲扇在屋外面乘涼,但是由于是七月,夜晚大伙都呆在屋內(nèi)很少出來。膽小的孩子,出去外面上個茅坑,也要大人拿著手電筒在茅坑外面守著。
大概八點光景,大人小孩們都睡下了。屋外只有青蛙在叫,草蟲在唱,螢火蟲在飛,甘蔗葉和竹葉在動。
那時候的夏天,除了白天艷陽高照的時候天氣燠熱之外,晚上,真的不熱,睡到半夜,還要蓋薄薄的被子呢!
鬼節(jié)前后,花生要撥了。
夏天的清晨,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太陽被粉紅的朝霞托舉著,慢慢地露出她的笑臉。菜園里各種瓜果的葉子都在精神煥發(fā)地盡情伸展,嫩綠的葉片上還帶著幾顆小小的珍珠。
沐浴著晨風(fēng),我們一家人幾個挑著籮筐挑著糞箕,直奔花生地里。
彎著腰,雙手緊握花生苗,用力一撥,碩果累累的花生就沉甸甸地從新鮮泥土里出來了,我們把花生苗抖一抖,把依附在花生根部的散土抖掉,再把一棒棒的花生扎好,放入籮筐或糞箕上。
太陽還才剛剛出來,地里還吹著涼爽的南風(fēng),一點都不熱,我們的擔(dān)子上已經(jīng)裝滿了撥出來的花生了。
把花生挑回家,洗把臉,吃過早飯,一家大小開始摘花生了。摘花生比撥花生費的時間多了,需要有足夠的耐心。不過一家大小邊摘花生邊說話,并且在家里也曬不著太陽,沒有人覺得累,就是坐得屁股有點發(fā)麻。
摘好花生還要洗花生,洗好花生后就鋪到禾坪里曬。只要不下雨,三天就曬干了。
我們一般不吃生花生,那樣吃了會拉肚子,而經(jīng)過太陽暴曬過的花生,那怕是生的,也像熟的那般好吃。
花生,在八十年代的鄉(xiāng)村,恐怕是最好的零食了。那時候農(nóng)村人的桌面上,一般也就蕃薯干,蕃薯片,芋荷干,炒米粒,花生算是桌面上最珍貴的東西了,也是老小都喜歡的食品。
花生的營養(yǎng)價值非常高,除了可以做零食,還可以榨油,可以用來煲湯做菜,用擂缽搗碎后還可以做擂茶的香料或其它菜的配料。嫩綠的花生芽,洗凈切好,配上臘肉,用來做菜,那更是美味無比。小時候我們就經(jīng)常在撥了花生的地里撿零碎的花生以及花生芽,收獲頗豐。
撥了花生之后,平整一下土地,又要開始種蕃薯了,種蕃薯相對簡單,在土垛上面開一條小溝,把切好的一段一段的番薯藤隔一定距離排好,再用土掩蓋,把土打濕,就行了。不過,接下來蕃薯苗還沒長根的日子里,可不能含糊,每天傍晚都要給它澆水,要不然,幼苗很容易曬死。等到番薯苗長得青壯的時候,隔三差五再澆水就行了,如果天氣經(jīng)常下雨,澆水這一環(huán)節(jié)也可以省去,偶爾去鋤草就行了。蕃薯生命力很強,容易種,收成也高,所以就是到現(xiàn)在,我們哪兒的蕃薯都爛賤,便宜得很。
七月的天空總是又高又藍,太陽日復(fù)一日當(dāng)頭照耀。無論是在村子里,還是在山坡上,知了和其它蟬蟲總是不厭其煩地叫。“熱死喲!熱死喲!熱死,熱死,熱死……”這是一種極其常見的知了,常在李子樹和河邊的柳樹上叫。這種知了反應(yīng)慢,有點笨,又多,很容易捉到。小時候我們就經(jīng)常去捉知了,曬干后,拿去中藥店換錢。小伙伴們拿著一條竹桿,再將家里撈魚的網(wǎng)罩綁在竹桿另一頭。跑到河壩邊,看到柳樹上面很多知了在叫,便屏氣凝神地拿著網(wǎng)罩往知了趴的地方一揮,知了的叫聲如汽車急剎車般瞬間停住,它們已經(jīng)成了我們的囊中之物。
整個夏天,知了就一直“熱死喲!熱死喲!”地叫著,尤其是太陽快要下山時,它們叫得更加起勁。有人說城市吵鬧,鄉(xiāng)村安靜,其實不然。鄉(xiāng)村白天知了在叫,家禽在叫,雞飛狗跳;晚上,青蛙和草蟲在叫,一點也不安靜。鄉(xiāng)村雖然不安靜,但農(nóng)村人都喜歡這些動物和草蟲的吵鬧,因為它們的吵鬧,鄉(xiāng)村也就不會那么寂寞了。
當(dāng)知了聲若隱若現(xiàn)時,夏天也就快結(jié)束了。
夏天快要結(jié)束時,就快八月了。進入八月的七月底,我們澄江附近的人又要忙起來了,忙什么?忙著給真君老爺過生日,要去黃屋乾趕廟會。真君老爺過生日要干什么?要洗刷家具。臺凳桌椅、鍋碗飄盆、屋頂?shù)孛妫灰桥c葷腥沾了丁點關(guān)系的物什,都要清理干凈。這是我們澄江附近方圓幾十個鄉(xiāng)鎮(zhèn)特有的景象。不管家里的女主人再懶,不管有其它再忙的事情,也要放在另一邊。另外,賣肉的屠夫,賣魚的老板,也要把所有行當(dāng)洗干凈,準(zhǔn)備歇業(yè)。所以,八月初一的前幾天,街上賣肉賣魚的就已經(jīng)銷聲匿跡了。
八月初一的前幾天,大家都在忙,小孩搬臺凳或挑水,大人用拌了洗衣粉的谷糠拼命地擦洗東西,澄江滿村上下到處都是洗洗刷刷的風(fēng)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