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學包容了法律人多少民族熱情和愛國沖動,容忍了多少少不更事的咆哮和痛呼。法律人總渴望把法律變為一把劍,刺破黑暗,扼殺不公,質問權力,守護和平。就像BostonLegal里,那名代理小鎮獨立案件的律師一樣,用國人最信仰的法律,尋求民主和自由的復歸。
那個時候,法律是一個夢。這個夢,來自對專制的極端厭惡和對自由的不懈渴望,又害怕民主固有的騷亂和放蕩,于是顯得有些混亂而偏執。
那個時候,我們心中的法律更多定格在港式、美式電視劇里,渴望有一天我們成為那樣旁征博引、雄辯滔滔的律師,在那樣神圣肅穆的法庭里,自信地、鎮定地為真理而辯……
那個時候,我們深信,強調自由和民主不是缺乏國家意識,懷疑政府更是愛國的表現。我們深信,法律就有這樣的力量,足夠讓我們像夸父追日般執著追求,不問后果。
相信每個法律人都曾經有過這樣的純真理想。是吧?曾經。
前段時間,父親問我,政府又要毀約了,因為到了看得見利益的時候。我看了所有的資料,無論從行政法、經濟法的任何方面說,這些私營小企業主都是法律的優勢一方,可是有什么用呢?我們終究斗不過龐大的利益集團。這與法和理無關,與我們課堂上學到的知識無關,與我們所堅信的任何“應該”和“必須”的事情無關。可是,在我們都對法律失望的時候,卻突然見識到法律的“牙齒”。他們的廠子一個個被政府部門以土地稅、林業稅、環境污染罰款等等名目折磨至破產,等他們無力再戰,政府再用一個造福百姓的價格把企業沒收。合法的。這就是法律告訴我們的事。多殘忍的代價。
細細回想,這樣的事,我經歷得還少么?接法律求助專線的時候,我為那些遭遇外遇又被毒打,還離不成婚的妻子們嘆息,畢竟不是人人都負擔得起不斷地申訴、上訪;普法活動的時候,我鼓動村民們要敢于拿起法律的武器,他們卻說我妖言惑眾,誤導人民。因為民告官,民從來都是輸的,就算贏了都會傾家蕩產,身敗名裂;法律咨詢的時候,我只能婉轉地告訴他們,無論如何,最好不要走法律這條路;代理案件的時候,我用準備了幾個星期的材料講著法律,而法官在打瞌睡,對方律師的備忘錄上空白一片,沒說幾句話卻成竹在胸的樣子,后來,我果然輸了……我終于懂得,學法律的人,見識到最多的就是法律的軟弱。
當然,還慶幸有這樣的地方。當我在模擬法庭上,滔滔不絕終于說服對方的時候,當我在法律知識競賽上,用法學知識和積淀去解決一個個法律問題的時候,我想或許只有在這里,還沒被過多的商業氣息污染,還沒被弄臟,還是一個可以說理講法的凈土,還是一個就算說孟德斯鳩而不是說某某領導,就算說法律條文而不是說背景地位也不會被人鄙視和訕笑的地方。有些欣慰,有些慶幸,但更多是無助和彷徨。
是的,很多時候,我們有法律,我們懂法律。可是,我們用不了。這就是我們的尷尬和無奈。我們學著一些根本用不著,甚至我們自己都不相信的知識,然后跟別人說我們可以服務社會,改造社會?我們又騙得了誰?
對于法律,對于幸福,我們從來不介意辯論,不介意斟酌,也不介意被說服,可我們沒有辯手,只能服從。穿過法律那些看似精密的論證和謀劃,我找不到在底層支撐這座建筑物的腳架。歷史的絞刑架其實沒有消失,它仍然綁在我們的思想上,盡管是無形的。于是,雖然出于敬畏仍然向它低下了頭,我們卻建立不起廣泛而牢固的法律忠誠感。
六年的法學洗禮,洗去的竟然不是我們躁動的心,而是我們最初的夢想和曾經的熱情。我們不再是希望治國的好醫生,而成了只顧著自己生活的江湖郎中,變著戲法地用法律鑄個金飯碗,戴上“政治走狗”、“訟棍”、“法律騙子”等五光十色的面具,視金錢為生命,視夢想如糞土,甚至恥笑自己曾有過那樣年少輕狂的無知歲月。我們到底丟失了什么?幼稚?熱情?夢想?還是自己?
是的,圍城。每年還有很多人以法學為第一志愿,還有很多不明就里的人咋呼著法學是最熱門的專業,還有很多父母等待著我們可以光耀門楣,可我們這些法學的天子驕子,卻覺得空洞和悲哀。
現在終于熬到了畢業,看看周圍的同學,似乎更多的是疲憊的面容,無力的苦笑。是啊,他們現在更關心怎樣考上公務員,而不是遙不可及的國家命運,和修身治國的荒謬理想。他們現在更關心愿意招聘法學專業的企業什么時候開始網申,而不再去抱怨法學這個專業被什么企業無視或鄙視。因為沒用,因為累了。
也許這時,大家心中的法學,不再神圣,更多只是謀生的工具而已。夢想被磨平,只留下平庸得有些可笑的生活規劃,我唏噓。但這是法學的常態。太多人來來往往,太多人“捧著一顆心來,不帶一顆草去”,我是不是能夠期待現在還可以像當初走進這座神秘的法學院時一樣雀躍,一樣豪情萬丈呢?當我們尷尬到要拿法學這個曾經被我們小心翼翼呵護的寶貝出來販賣時,才愕然驚覺別人對它是如何棄之敝屣。當我們用低廉的價碼把它賣出去的時候,是否還記得當初,我們也曾經有過那樣的夢想?
終于懂了,法律只是政治的晚禮服,而且是一襲長滿虱子的晚禮服,看起來華美,穿起它時卻悔不當初。終于懂了,政治是不可挑戰的,更別提伸出法律這樣軟弱的螳臂。學習法律,應該是去維護,而不是去懷疑。那種法庭決定國王生死、法官決定總統歸屬的美麗傳說,終究是個春秋大夢,誰會記得那是我們曾經愿意為之付出生命的榮耀?
其實很想歌功頌德的,因為看到今年是母校法科復辦三十周年。可看著朝氣蓬勃的師弟師妹,看著在找工大潮中忽起忽落而沒有心思留意這則消息的我的同學們,我的心像上了鐐銬,沉重得無法起舞。法律人獨有的責任感和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神經質,讓我的憂慮包容了內心的喜悅。畢竟,也不是沒有喜悅。法學的存在和延續,也是夢想實現可能性的存在和延續吧。不管是不是渺茫。
可總是有些不合時宜的。我說我的口無遮攔。
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的那位紳士,已習慣了用各種各樣的道德高帽裝扮自己,明明貪慕權力,卻要用一桿“為人民服務”的旗號粉飾自己。他穿著“熱心于人民權利的漂亮外衣”,結果不過是“以蠱惑家開始,以專制者告終”。于是全世界,除了他,所有人都衣衫襤褸。
可誰都看見了,那位紳士的晚禮服上,蒙塵、漏針、破洞不一而足,卻仍然招搖過街,大搖大擺地出現在燈紅酒綠的地方,不免滑稽。
很多人對那件破敗的禮服,三緘其口。因為他們早已陷入唯私主義綜合癥和政治參與冷漠癥,早已失去了對那位紳士甚至他所代表階級的認同感。而有最可敬的善意希望那位紳士可以風度翩翩的我,卻被一群不知所謂的清道夫擋在外面,告訴我“驚動圣駕,罪無可恕”。
其實想問問紳士,為什么會如此煞風景:是他不愿意聽我們的話,走“名師制造”路線,在設計上就出了大紕漏么?還是哪個制衣企業,深諳經濟規律,偷工減料的結果呢?或者是銷售時,只想著花小錢辦大事,以節約成本為代價,取悅那些追求“變法”名號的大人們呢?都不知道。甚至可能,這件衣服本身,從來只是修飾用,連夏天除汗,冬天防寒的功能都沒有。
可是沒有人說出來。沒有人是傻子。
由于參與導師的國家社科課題,我見識到一起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的案件,為得到公正審判,需要經歷怎樣艱難跋涉的訴訟過程。不諱言,這個案子體現最多的恰恰是中國法律最脆弱的一面,那卻是與法律無關的。雖然最后案件走向了正義,卻用四年的持久訴訟,來考驗法律人的忠誠與堅持。很幸運,沒有人棄守。
在看《法庭風暴》一書時,曾因為這樣的話而濕了眼眶:
“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法律人的力量,也體會著法律人的無力,驕傲的榮譽感和無奈的挫敗感始終矛盾地并存著。但他們執著追求的堅定信念和百折不撓的堅強意志感染并激勵著我,使我樂觀而充滿勇氣……在通往未來的路上,我也許會面臨更多的挑戰、遭遇更大的挫折,但只要我能像他們一樣,堅守住法律人的責任心和使命感,堅守住對司法正義的信念,那就是我最大的勝利。”
那個案子又有變數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戰斗,仍沒有止息的跡象。導師說,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不去管結果了。至少參與了,就有斗爭的勇氣和成功的可能。說到這,她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座右銘:春歸花不落,風靜月常明。
我也是這樣希望的,卻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勇氣。也許你會覺得可笑,會嗤之以鼻,但我真的還是那個一意孤行的傻子。罵完恨完后,仍然為自己堅信的事情堅持下去,哪怕杯水車薪,哪怕千夫所指。
不敢說我繼續讀研是因為我的夢想沒有褪色,也不是說那些投入生活的人就與夢想唱了反調。因為時間太久,等待太長,曾經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們,慢慢走向不同的路,這是正常的。或許是我們都找到了一條新的路,去做那些法學告訴過我們的事,去實現曾經有過的跟法學一樣沉重的理想。我情愿樂觀地想,或許,殊途同歸也說不定。蘇格拉底早就說了,這兩條路哪一條比較好,誰也不清楚,只有神知道。
大家舉杯。今晚不說晦氣話。紳士說道。
好吧,今晚,不要再管晚禮服。紳士在舞池里跳的火熱,但有一天累了,冷了,回來發現這個洞,總會補上的。
于是,這場盛宴,觥籌交錯,笑語充耳,賓主盡歡。